昨天到床邊接他時,女兒拉著我抱怨家庭的經濟困境,我們討論了監護宣告、復健計畫等等,卻忘記研究他的病史。我支支吾吾地提了昨天增減的處置,接班的同事沒有說話,但眼神明顯流露出不耐⋯⋯
白袍故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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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。這個月,我像是走在一條看不見盡頭的迷宮裡,每踏一步都可能掉進陷阱。血液科的病人總是特別棘手:燒得亂七八糟的體溫、壓不住的感染、抗癌藥物的副作用,如同一顆顆不定時炸彈,而我拆彈若稍有差池,動輒引火焚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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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在心裡暗暗嘆了口氣。我已數不清這是第幾次,在他同意主治醫師吳大夫的出院計畫後,私下要求想繼續住院了。爺爺是一位標準的安寧病人,他拒絕置放鼻胃管、也對經口餵食意興闌珊──在不會感到飢餓的情形下,食物與水分都可以逐步減少,直到生命的終點⋯⋯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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因為疼痛和頻繁的癲癇發作,我們決定給予高劑量的嗎啡和鎮靜劑。然而不知是疾病本身、還是長期使用抗癲癇藥的結果,鎮靜劑對庭庭幾乎不起作用。他在加護病房曾一次打上九十六支咪達唑侖──這種只需半支就足以讓老人睡上一天的鎮靜劑,對他卻毫無效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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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快步走近病床,一邊回想她是誰。據交班,第七床是癌症末期的患者,昨天凌晨,她的呼吸急遽惡化,在病人明示不願插管後,掛上了高流量氧氣鼻導管,並給予最高的氧流量。此時血氧儀的數字正迅速地降低,75、74、73⋯⋯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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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很生氣,我覺得非常不受尊重,在我明確表示不需要給藥後,護理師憑什麼叫上級改我的藥?總醫師有什麼理由開嗎啡和常規止痛藥給一個不痛的病人?我覺得自己的專業被挑戰了,轉眼便來到產房找總醫師對質⋯⋯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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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急診我曾兩次失去耐心,都是因為病人質疑醫療團隊、甚至言語攻擊自己時,我因防衛心態與自尊心而過度反應,這是我修養不夠的地方。「一把無明火,燒盡功德林」,要成為一名成熟的醫師,我還需要繼續修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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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天早上幫20床換藥或拔尿管,又處理了五床發燒、兩床掉血氧、談一床DNR、一床急性尿滯留重放尿管⋯⋯半夜一點半有病人突然喘起來,我便親自到急診跑動脈血、催胸部電腦斷層。一個人扛下U科四間病房,我彷彿重見一月那個崩潰的場景;要不是二線學長前來相助,我恐怕又要得罪另一位護理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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醫者醫生,不為醫死;然而,醫學本就充滿不確定性,光是每天打針抽血便造成多少痛楚,診斷乃至治療的過程無不是反覆地試誤,怎麼可能不造成傷害?於是我們的目標變成減少傷害、預防傷害,然而意外來得太多太快,「do harm」終究無法避免,卻足以讓自己永遠牢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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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明白這是我與她們最後一次見面,無論阿姨能否度過這次的感染,她的生命都正快速地流逝著。這是迴光返照嗎?還是病況稍微好轉了些?六十年人生的跌宕起伏,她有更多值得道別與珍惜的對象,而我只是短暫闖入她生命的終程,卻在她寶貴的清醒時分,收穫了她的信任與感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