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劇透警告】本書為懸疑小說,強力推薦您先行閱讀該作品,以免因本文劇透影響觀賞體驗!
我將記錄一切的萬言書放入時光膠囊,致千年後看到的你,這個世界改變了嗎?
「我們的行動,可說是往後造成許多生命消散的導火線,而我的潛意識中應該也有這麼做的動機。」
「如今回想起來卻五味雜陳,如果真理亞沒誕生在這世上,最後也許就不會有那麼多人喪失性命⋯⋯」
《來自新世界》,貴志祐介的第七篇長篇小說。這是一本科幻作品,同時也包含了懸疑推理、政治諷刺、社會寫實等諸多元素,厚重的文本裡填塞了大量沒有解答的問題,但所有質問卻又指向人類社會的核心困境,不需細思,便已恐極。
小說以主角渡邊早季作為第一人稱,開場便揭示本作品是一封「給千年後人們的萬言書」。從她的敘述來看,我原以為《來自新世界》是她們的「自白」,是年少無知的孩童不慎毀滅烏托邦的故事;但隨著劇情演進,不難發現它其實是反烏托邦的經典敘事。故事標題來自德弗札克的《新世界交響曲》,其中第二樂章的〈歸途〉被用作向晚時呼喚孩子們回家的廣播音樂。
提醒返家的溫暖曲調、以及關於惡鬼與業魔的童話,其真實意義卻是暗示「怪物確實存在」⋯⋯
故事用了大量篇幅在建構「神栖66町」的世界觀。咒力與真言,是新人類握有的超自然力量、以及控制該力量的開關,因為這份力量過於強大,因此需要內建「攻擊抑制」與「愧死機制」,避免人類互相殘殺。變形的家畜是人類為了自身利益而改造的生物,妖物則是咒力外洩造成的後果;化鼠是擁有高等智慧卻面貌醜陋的生物,被人類役使作為主要勞動力;惡鬼和業魔是咒力失去控制的結果,因為一般人無法對其出手,每次出現都會造成大量傷亡。
這是一套架構完善、卻暗藏高度風險的社會體制,為了保障多數人的安全,新人類必須防患未然,建立一套預警及排除機制,將惡鬼和業魔現身的機率降至零。
「如果我們的感官被封鎖起來,還可以行使咒力嗎?」
「這時我才想到──為什麼町內的居民,沒任何一人失明或失聰呢?」
獨木舟夜遊時,早季對咒力的飄忽感到迷惑,而她的懷疑雖不中亦不遠矣。後來她才知道,並不是町內無人失明或失聰,而是患有殘缺(無法適當操控咒力)或違反倫理規定(愧死機制發展不全)的人,都會被教育委員會以不淨貓抹殺。為此,居民們將人權的起始年齡設為十七歲,在孩子們成年以前,大人可以隨時將這些「危險分子」排除。
但是,誰是必須清除的「危險分子」?
作者幾乎是明示了答案:身心障礙。故事裡的惡鬼是「拉曼-庫洛基斯症候群」、業魔則是「橋本-阿培巴姆症候群」患者,擬蓑白稱其為「前史文明末期出現的精神病患」。這個設定不禁讓讀者們不寒而慄:身心障礙者,尤其是精神病患,在人類的歷史上一直是眾人亟欲排除的對象。即使是自由開放的當代,一般人仍難以找到適當的方式與之共處,基本權益、醫療專業、社會支持等也難以抵抗人性根源的恐懼,最後取得的平衡仍然是治療與隔離。
本作尾聲的最大爆點,莫過於早季和覺挖掘出的真相:化鼠其實是沒有咒力的人類。加害與受害者的立場一夕反轉,可兩位唯一做到的,僅有赦免少數化鼠的死刑,對於異類的權益、咒力的意義,甚至無法取得共識。誠然,改變是痛苦且漫長的,即使懷抱著「新秩序也許只能從血海中誕生」的決心,主張改革的早季在掌握大權後,卻還是步上前朝的後塵,飼養起更多用以處分惡鬼與業魔(患者)的不淨貓。這是維持社會穩定的必要之惡?換了位置換了腦袋的便宜行事?還是屠龍者終將成為惡龍?作為不淨貓曾下手過的對象,早季對這樣的結局想必是無能為力,卻又退無可退;宛如開倒車的作法,也加深了我們對神栖66町──或說人類社會──未來的茫然感。
「妳真的把這些怪物當人看嗎?」當早季認知到自己早已滿手血腥,覺的回應顯得相當冷酷,卻也是人類自我保護的機制。我們的本能抑制了攻擊同類的念頭,但只要否認對方的人性(即非人化 dehumanization)、將之認定為非我族類,就可以合理化一切傷害及壓迫。可悲的是在《來自新世界》中,非人化的除了化鼠,還有那些未滿十七歲的孩子。如同真理亞的信所言,「為了維護町的安寧與秩序,不斷殺害兒童,這算得上正常的人類社會嗎?大人們就像等著整排的蛋孵化,但只要心中感到一絲不安,便砸破成千上萬的蛋。」
因為恐懼,所以需要將其排除。
因為恐懼,所以不能把他們當成人看。
「牠們才不是真正的敵人。」
「那妳說誰是真正的敵人?」
誰是真正的敵人?覺的叩問直逼內心,我回想起故事中人們屠殺化鼠時的興奮與嗜血,那像是正義的一方嗎?然而不參與這個共犯結構,家人親友都將暴露在危險之中,眾生平等的大愛在惡鬼的威脅下毫無意義,甚至可能讓一切均歸滅亡。
精神病患急速增加,除了構建社會安全網,該不該加強列管,提高醫療或司法方的強制力?
犯罪案件駭人聽聞,從教育著手緩不濟急,應不應提高刑責,將不法之徒隔絕於社會之外?
在眾人喊打喊殺的同時,也有人站出來保護這些案件的加害者──因為他們可能也是受害者,無論是難治的精神疾病、缺憾的成長環境、或是弱勢的社會地位。但如果他們不是真正的敵人,誰是真正的敵人?

──我們是否已經改變?
自人類社會起源以來,唯一不變的就是改變。是的,我們確實經歷了無數顛覆性的改變,從野獸變成了上帝,路程卻是血跡斑斑。本作中擬蓑白講述「舊文明」的統治方式,其殘暴令主角們聽了不禁作嘔,卻在真實的人類歷史中班班可考。
那現在的民主會是人類的終點嗎?開放社會基金會(OSF)於2023年9月公布一份橫跨30國的調查報告,發現超過三成的年輕族群不排斥軍事或強人統治、不到六成認為民主制度優於其他政體;高收入國家人民同意增加對窮國的援助,卻不願給予更多話語權;以及多數人認為中國崛起,對自己國家利大於弊。當民主價值受到質疑、各國對公平的認知同床異夢,甚至對專制政權有了嚮往,反烏托邦社會的來臨是否不再是天方夜譚?
──如果千年後的你讀了這份記事,必定知道答案。
我們會知道答案嗎?千年說短不短、說長不長,智人在三十萬年前就已出現,千年對於人類歷史而言如同一瞬;然而在戰爭、氣候變遷、政治危機的威脅下,人類的末日鐘也來到了最接近午夜的時刻。
能摧毀人類的只有人類,破壞環境造成的災害如是,對弱者的壓迫亦如是。合法的奴隸制度至今尚在世界留存;「黑人的命也是命」運動仍在美國風行;近半國家限制LGBT族群的基本權益、甚至視其為非法;飢荒、戰爭、難民、環境汙染、貧富差距愈發嚴重,而各國領導人束手無策。二十一世紀的地球村仍然把人分成三六九等,人權在許多地方並不存在,可他們與我們一樣都是人類,又有多少人願意想起來?

這本書最大的貢獻,之於它在每位讀者心中埋下了種子──我們是誰?他們是誰?敵人又是誰?每當一個人因為這部作品,消弭了敵我的界線、對「異類」能夠包容以至同理,選擇擁抱而非傷害彼此時,我們也才離書中的世界更遠了一步。
──希望答案是肯定的。
我們都衷心地希望。
1. 反烏托邦(dystopia):哲學家John Stuart Mill於1868年的演講首次提出,用以批評過於糟糕而不可行的政策。後衍伸為表面美好,實則缺乏自由、精神空洞的假象社會,通常包含高壓管控、階級不平等、洗腦或愚民政策、剝奪言論自由等特徵。經典作品如《美麗新世界》、《動物農莊》、《一九八四》等。
2. 從野獸變成了上帝:出自Yuval Noah Harari的著作《人類大歷史》(Sapiens: A Brief History of Humankind)。亦可參見其2015年的TED演說 “What explains the rise of humans?”
3. 末日鐘(Doomsday Clock):由《原子科學家公報》於1947年設立,每年評估一次,估算人類與世界末日的距離。2023年1月,末日鐘撥入迄今最接近毀滅的時間,離「午夜」僅僅只有90秒。
4. 《來自新世界》於2012年9月改編為電視動畫,由A-1 Pictures製作、石濱真史導演。謝謝泛式的推薦,讓我有機會接觸動畫原作,文末「我們是誰」一句出自其影片〈新番時光機!十年前的觀眾都在看什麼神片?2012年10月篇〉。

《來自新世界》
新世界より
作者:貴志祐介/譯者:李漢庭/獨步文化/2008年單行本發行、2014年繁中版發行