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在醫院、實驗室雙棲的碩班生活裡,除了日夜顛倒的作息外,最令人沮喪的無疑是實驗失敗。剛進實驗室時,天真地以為假說一旦為真,則條條大路通羅馬,不怕實驗做不出來;開始動手之後,才發現成功得少、失敗得多,只有百分之一的機會獲得滿意的結果,其他都是無盡的挫折、無數的血淚。
我們實驗室裡有一座厭氧操作台,從搬來陽明到我續用以前,它的歷任使用者都沒能從這間實驗室畢業。一方面厭氧實驗真的難做,一方面機器年久失修,連廠商都束手無策。主攻厭氧菌培養和毒素分析的我,任務便是接手這台機器、以及另一台高效能液相層析儀(HPLC),日夜與其作伴,出生入死、休戚與共。
先講厭氧操作台好了,它是我最親密的戰友、也是阻撓我畢業的最大敵人。在我初入此地時,它的培養箱無法設定恆溫,一開就飆破六十度,修了兩年才修好;後來換氣艙一直無法抽真空,懷疑是空氣滲漏但遍尋不著破損處,拿膠帶黏了又黏、把艙門推了又推,都推到變形了還是沒轍。即使沒有損壞,隔著一層塑膠膜做事仍是綁手綁腳,手套尺寸太大也不利精細的操作──證券商有所謂「胖手指失誤」(fat-finger error),厭氧實驗也有胖手指,每當要開關試管塞、裝填微量離心管時,總對那寬胖的手套感到氣惱。
而在那狹小的空間做實驗,任何差錯都會毀了一整天的安排。比如說培養基在換氣時爆炸、菌液在操作台裡翻倒、矽膠珠在台內滾得到處都是⋯⋯先不提每次進出物品都要換氣兩分鐘,光那有限的操作範圍、永遠清不乾淨的死角縫隙、和難以拆卸的零件,就能讓人邊清理、邊祈禱下輩子別再進實驗室。
我的另一台親密戰友是高效能液相層析儀,用途是分離混合物、計算樣本中的毒素濃度。它比厭氧操作台更不直觀,我得先了解它的原理、構造、軟體的使用方式,知道哪些是自動哪些是手動,測試不同的參數和配方⋯⋯而愈是精密的儀器,故障時愈是難解,即使翻閱許多次說明書,總是會遇到更複雜的問題;何時能夠自己解決、何時需要求助外援,久而久之也習慣於這樣的日子。
例如某天凌晨離開實驗室前,順道檢查機器跑得如何,結果發現波形全部亂掉、柱壓不到平常的一半。學過內科知識的我,馬上把機器當成血壓在掉的病人:立刻快速輸液!我把流速上調,發現壓力些許回升了,但幅度不大。再來分析原因,是低血容休克、心因性休克、還是阻塞性休克?低血容的話需要尋找出血點:遙想安裝管柱時曾經沒有拴緊導致漏液,我把機器打開,檢查管路有無滲漏,答案是沒有。心因性呢?螢幕顯示幫浦的壽命還長,也沒有聽見異音,應該可以排除。剩下阻塞性了,管線裡的氣泡或雜質是最常導致HPLC壓力不穩的因素之一,我將色譜分析暫停,隨後用超純水快速沖洗管柱,終於成功把柱壓救回來了。
柱壓不穩還算是容易解決,分析出的波形才是大魔王。一個好的波形,必須又高又尖、與其他的波顯著分離;但我所分析的化合物,波形總是紊亂且難以量化。前傾(fronting)、拖尾(tailing)、圓波(rounded)、分裂峰(splitting)、肩峰(shoulder)、雙峰(doublet)、基線雜訊或偏移(baseline noise or drift)幾乎天天發生,做了兩天實驗結果幾百張波形圖一片紊亂,這種鳥事在這三年間不斷重演。回想起那段日子,彷彿是每天判讀無數異常的心電圖,卻沒有超音波或心導管輔助、也沒有心內醫師前來救場,只能一再地調整參數、清洗部件,祈禱自己這次做對了什麼;或是假裝一切都沒發生,明天開機重跑又是新的一天。
對遲遲未能畢業的研究生而言,機器壞掉跟病人死掉,同樣令人崩潰。你可能會想,病人死掉是多大的事情,怎能和冷冰冰的機器故障相提並論?但對研究生而言就是這樣,每天都想撞牆,壓力大到出現睡眠障礙、整天精神不濟。假日當別人出去玩,我們關在實驗室裡從早做到晚,結果打開分析軟體,發現實驗又付諸東流時,當下真的會無比絕望。
與失敗共舞的這三年,除了認清自己不那麼喜歡基礎研究外,也學會變得更謙虛。比如說,大家都聽過「博士滿街走,碩士多如狗」這句話,進而對研究所有種「很簡單誰都能讀」的錯覺,我只能說至少敝實驗室並非如此。又或是大學部偶有瞧不起研究所學生的發言,其實比起背書考試,讀研時自食其力、開拓未知所費的心神,遠遠超過區段或跑考帶給我的壓力。
做研究的經歷也讓我期許自己,對病人更有同理心一點。
實驗做不出來、機器又莫名其妙故障時,我就像病急亂投醫的患者,胡亂地找尋「偏方」:像是嘗試國外論壇上沒有文獻佐證的建議;儀式般地複製無關緊要的細節;埋頭尋找可能出錯的地方並自己修補;最後甚至怪罪起儀器上過期的乖乖。儀器一再故障時,我對機器和廠商發怒;為了抗議廠商的無能,氣得想在他們派員來檢修時,把歷來查不出毛病的維修單貼滿操作台;背地裡對工程師冷嘲熱諷,說他們修了兩年都沒修好,比學徒還不如。
你說,這樣我有什麼立場責怪病痛纏身的人,說他們愚昧無知、不信任醫師?尤其那些慢性病患者,看了好多年的門診、吃了不知凡幾的藥,卻還是沒能緩解自身的苦痛時,誰不會鬱鬱不平、對醫護充滿怨言?那些被西醫宣判為絕症的人,能怪他們飢不擇食、慌不擇路,跑去尋求非正規的醫療嗎?雖然我從未對工程師展現出一絲不耐,但世上有萬千更加不幸者,不能寄望人人吞忍心中不平、受難時還要和顏悅色。
醫療是一門特許行業,我們不保證把病治到好,許多治療都是邊做邊摸索,最終得到正確的鑑別診斷;但對其他職業,我們總期待他們一步到位、不允許任何疏失,否則就是他們能力不足。人體或許比機器複雜、疾病也比儀控來得棘手,但「顧客」的心態都是一樣的:期待專家替我們解決問題,愈快愈好。我希望這份自覺,能夠讓我以後面對「無理取鬧」的病人時,多一點同理、少一點對立,縱使這真的很難。常常在臉書上看到學長姊抱怨病患是「奧客」,對醫護頤指氣使、大呼小叫;J昨天也遇到譫妄的病人當面羞辱他、問候他家老祖宗。容我在此向大眾溫情喊話:人生本是跌宕起伏,不如意的事人人有之,我們都能理解您的心情。然而傷人的言行大可不必,別吝惜給善待您的人一聲感謝,那對您我肯定都是好事。
碩班生活即將結束,終於不必在失敗的泥沼中日夜浮沉。之前在兒外聽護理師說,她連做夢都不願再想起那段讀研的日子,實非虛言。碩士這學位有何用處?若我能因讀碩時所受的磨練,在各方面成長為更好的人,那就對得起這三年遍體鱗傷的自己了。謹此祝福仍身陷其中的同胞們,早日脫離苦海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