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每一個死亡背後都有一個故事,正如每一個生命背後都有一個故事一樣⋯⋯我們要在他人生命最孤獨的時刻與他們同在,理解他們,並協助他們處理各種討人厭的事。」
小時候讀《神探李昌鈺破案實錄》,一邊被裡面縝密的辦案情節吸引、一邊又對描述詳盡的刑案現場感到畏懼。那時覺得刑事鑑識就和偵探沒什麼分別,一樣講究現場保存、物證收集,重視科學的檢驗分析,也需要完整無漏洞的邏輯推導,方能洞悉案件真相、將兇手定罪。幼時讀這些血肉橫飛的文字描述著實在心裡留下許久的陰影,就算後來進了醫學院,親眼目睹、解剖過遺體,上法醫學時仍不免心情沉重。我明白自己難以耐受這類關於刑案的「非自然死亡」,顯然也不是當法醫的料,但法醫與鑑識人員扮演福爾摩斯、抽絲剝繭如同死者代言人的過程,卻仍相當引人入勝。
「獄事莫重於大辟,大辟莫重於初情,初情莫重於檢驗。蓋死生出入之權輿,幽枉屈伸之機括,於是乎決。法中所以通差今佐理掾者,謹之至也。」──《洗冤集錄‧序》
論及法醫學知識,不能不提南宋時宋慈的《洗冤集錄》。雖然考量風俗民情,該書探討的檢驗流程止於表面觀察,未能透過解剖、化驗等了解體內證據,卻也是目前已知最早問世的法醫專書。官員出身的宋慈,除對各類屍體鉅細靡遺地描摹外,也強調驗屍的法律意義:「如有疑慮,即且捉賊;捉賊不獲,猶是公過。若被人打殺卻作病死,後如獲賊,不免深譴。」(卷一第三章‧檢覆總說下)可說是融合檢警與醫師兩種角色,與現代法醫有異曲同工之妙。近年有社會矚目案件,死因定為意外或他為,動輒引發爭議;如同宋慈所說,若將他為案件判為自然死或意外,身為裁量者之一的法醫應也是難辭其咎,不可不慎。
而這本《驗屍官傳奇》,並未著重在案件的驚悚懸疑、或是調查時的細緻推理,而是真實刻畫肯‧霍姆斯(Ken Holmes)這位馬林郡驗屍官的生者傳記。他機警、謹慎、明察秋毫,但又溫暖、誠懇、有血有肉。他從輪值夜班的調查員做起,目睹過無數凶殺案的血腥現場,努力讓死於非命的冤魂沉冤得雪;最後成為獨挑大梁的驗屍官,經歷政治的角力與選舉的考驗,儘管結局並不那麼完美。他有永遠無法偵破的懸案、曾在權力鬥爭中落敗、也眼睜睜地見過兇手逃過司法制裁,但正是這些成功和失敗交織的故事,讓讀者更能對他的體悟感同身受。
其中,我對於霍姆斯討論「喪慟」有著最深的感受。身處生與死的交界,我們常需面對病人與家屬最深沉的悲傷,而這也是令醫療人員感到棘手的課題。我們都熟知悲傷五階段(Kübler-Ross model, from On Death and Dying),但除了感受情緒的變化,有沒有什麼是喪慟者可以做的?William Worden為此提出了哀悼四步驟──接受事實、處理傷痛、適應親愛之人不在的世界、在新生活中與逝者建立長久的連結(tasks of mourning, from Grief Counseling and Grief Therapy: A Handbook for the Mental Health Practitioner)。霍姆斯知道每個人面對悲傷的方式都不同,他選擇陪在他們身邊,告訴他們如何消化這種情緒。
「悲傷只屬於自己。就算你身在擠滿人的房間,最終我們都只能獨自面對喪慟。」霍姆斯說。「我們可能會獲得平靜,我們可能會『撐過去』,我們的生活會繼續下去,但我們永遠無法找到真正的終點,或許終點根本不存在。」
他認識到「許多犯罪並非始於真正的惡意」,質疑司法的缺陷、政治的介入、正義的傾斜;他感嘆生命的脆弱與韌性,理解到死亡可能寂靜但並不沉默;他了解死亡,卻不畏懼死亡。我們常說醫師執業時要讓自己變得麻木,才不會承受過多的情緒勞動,但霍姆斯卻是反其道而行:他從令人心碎的自殺案中,聽見亡者最後的呼喊,終從冷眼以待轉變為感同身受。他開始傾聽遺族的心聲,鼓勵他們談論死者,告訴他們「不要讓別人抹去你對所愛之人的記憶」。
「我會告訴他們:『能有佛萊德陪伴你這麼多年,你真的很幸運。你看,你們曾一起做過這麼多事,一起去過這麼多地方。』這一類的話,談論某個人能使你不至於忘記他。當你在雜貨店巧遇某個人時,你可以提起佛萊德,告訴他們:『天啊,我真想念他』,試著回憶起你、佛萊德和巧遇的人一起度過的快樂時光。」
「將來他們可能會碰到某個已經很久沒見面的人,那個人會問:『佛萊德最近還好嗎?』你會覺得想哭,但沒有關係,就哭吧。不要因為他們不知道這件事而怪罪他們,不要對他們說『難道你沒聽說嗎?』你反而可以利用這個機會和他們談談佛萊德,回憶過去。」
「如果你遇見了某件你從沒設想過的事,你就有可能會被這件事擊倒。但只要有簡單的引導,你就可以好好處理這些事。」霍姆斯說。
如同其他公共議題的推動者,霍姆斯也從實驗室走向了大眾。鑒於金門大橋對自殺者的吸引,他與其他自殺者遺族推動了大橋圍欄基金會(Bridge Rail Foundation),為一時衝動的人架起了求生之網。他們證明自殺是可以預防的:限制致命手段的可近性,等到激情消退之後,這些沮喪的人很可能將不再求死。我想起醫界裡許多令人敬重的前輩,見證了疾病的痛苦後,便投身預防與心理支持的行列;然而醫者本就為生,作為死者的代言人,霍姆斯做得比他應做的還多。
身為一位驗屍官,霍姆斯致力於尋找死亡背後的真相,也堅定地站在生者之前。他相信每位家屬都有權利知道他們的親人發生了什麼事,也願意與他們一同面對未來。我們的工作同樣貼近死亡、同樣凝視著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;但在見證這些不幸的同時,願我能和霍姆斯一樣,在人們最孤獨的時刻,給予他們光亮。
「生與死密不可分,我們為了一方歡欣鼓舞,又為了一方哀悼傷痛,但唯有兩者並存才能構成這個世界──過去如此,未來也永遠都是如此。」

《驗屍官傳奇:讓屍體說話,四十年與殘酷凶手的智力對決》
The Education of a Coroner: Lessons in Investigating Death
作者:John Bateson/譯者:聞翊均/方言文化/2018年