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欸拜託,你有醫師執照耶,怎麼會犯這種低級的錯誤?」
袁醫師的指責從電話裡傳出來,直直地刺進我的耳膜。我躲在無人的儲藏間角落,頭低得不能再低,喉嚨像是被什麼東西堵住了,只能低聲道歉,心裡卻滿是委屈。
「打化療的病人沒帶GCSF出院,他就會像某某床一樣爛掉回來,病人死掉就是你的責任!」
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。這個月,我像走在看不見前路的迷宮裡,每踏一步都可能掉進陷阱。血液科的病人總是特別棘手:燒得亂七八糟的體溫、壓不住的感染、抗癌藥物的副作用,如同一顆顆不定時炸彈,而我拆彈若稍有差池,動輒引火焚身。就像這位打完化療的阿姨,我才接手她一天就要出院,服藥順從性不佳的她向護理師說不需額外開藥,我又從未開過這支針劑,就在醫護雙方的眼皮底下漏了醫囑。
「還有,你不知道打完MTX的病人要打leucovorin嗎?你沒有開這個藥是病人是會出事的耶!這是住院醫師的常識吧?」
但我確實不知道。我們的分工不甚明確,袁醫師習慣自行開立化療,我便沒注意到需要根據抽血結果來加開藥物。據說過去曾有交班檔案,住院醫師只需依常規行事,但我並無收到;而袁醫師更動醫囑不會告知住院醫師,往往被護理師質問後,才知道主治醫師又做了什麼。我低聲下氣地詢問,化療配方難道不是老師親自處理?他卻回答道,他是「幫忙」我們開藥,不是把責任都丟給他。隨即他又話鋒一轉:
「你以為鍾醫師每個月都有那麼多病人死掉嗎?不可能嘛!那你要不要想一下是不是你的問題?」
我的腹部彷彿被重擊了一拳。鍾醫師其實只有一個死亡病例,入院時主治醫師便覺得救回的希望不大,但現在變成是我照顧不當。為了這位病人,我親自去催檢查、拜託總醫師做穿刺、忍受呼吸治療師和護理師的白眼,換來的卻是另一位主治醫師的冷嘲熱諷。
回想第一次被罵,是在假日值班的時候。一位病人連續多日高血鈉、低血鉀,使用了三天thiazide毫無改善,我便把利尿劑改成spironolactone,並給予口服的鉀補充劑。過了不久,袁醫師打來的第一句便是怒吼:
「你為什麼改我藥單?你懂不懂生理?你要害死病人嗎?」
「因為thiazide會降低血鉀,所以我才改成能保鉀降鈉的spironolactone⋯⋯」
「誰說spironolactone可以降鈉?我提出來就是因為你做錯了!你來臨床才幾年,連ICU都沒顧過,還想挑戰主治醫師?」
「老師,我沒有在挑戰您,我是請教⋯⋯」
「你這個語氣不是請教,你是在挑戰我!你錯了!我再說一次,你錯了!不要再改我的藥了!」
他憤怒地掛上電話。我事後複習了藥理學,仍無法確定誰比較有理,但我沒有顧過ICU,所以他肯定是對的吧。
「⋯⋯我看你有讀碩士,我知道你們這些做研究的都講求創意,但臨床要先學會routine,你們這樣怎麼跟別人配合?」我覺得這根本是地圖炮了,不知道漏開出院藥跟學歷有何關係,但袁醫師正在氣頭上,我最好閉嘴聽訓。結束以後我久久站不起身,十分鐘的電話就像是十年那麼長。我渾身的力氣像被抽乾一樣,明天也一定會被罵,做也不對、不做也不對。我在此地完全找不到自己的定位,改個利尿劑被罵得跟狗一樣,沒開化療藥也要被罵,那我到底能不能動藥單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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除了袁醫師,我還有另一位鍾醫師的病人要顧。在住院醫師不足的情形下,我成了人力縮編後第一位橫跨兩個團隊的PGY,光查房就需耗去四個小時以上的時間,於是超床成了家常便飯、熬夜加班成為必然。遺憾的是,除了病魔不會憐憫過勞的住院醫師,主治醫師也不會。
一次忙碌的值班日,護理師說某位病人突然拒絕施打化療,且她的正子斷層掃描(PET)不知為何被取消了,希望我前去解釋。我不清楚鍾醫師的治療計畫,便在line群組中向他報告此事。過了不久,訊息的鈴聲接二連三地響起:
「PET我已經跟病人說明,是她自己決定的,我不知道學弟又重複問是有什麼問題?為什麼又繞回原點?」
「為什麼很簡單的事情,要在假日搞得複雜?我早上明明也親自去看病人,學弟現在問是?」
「PET不建議打針過程邊打邊做,這應該是R都知道的吧?」
「這次打的藥都不是新打的,解釋起來應該比我解釋第一次治療來得容易,回去看一下病人的治療過程吧。」
我全身癱軟,靠在走廊的牆上動彈不得。護理師過來問我主治醫師的答覆,我無力解釋,便把手機直接拿給她看。「鍾醫師怎麼這樣⋯⋯」她看完一臉驚訝,我的腦袋則是一片空白,不知道是哪個環節出了錯。病人確實不是首次接受治療,但她看了網路仿單後心生疑慮,堅持要主治醫師再次說明;而我自認報告得十分得體,卻莫名其妙地在一個六十三人的群組中承受了上級醫師的羞辱,讓我完全不知所措。
這樣的日子持續了一個月。當我又一次被袁醫師責罵時,我沮喪地說自己跟了兩個團隊、照顧近二十床病人,難免會遺漏事情。
「你不要說你跟兩個team很忙,你再怎麼忙也不會有我忙!」他這樣回答道。我很失望,我知道老師們比我忙碌數倍,但在血液科輪訓期間,我經常整天只吃一餐宵夜、接了近百通電話,卻因為患者狀況不穩,連護理師都輕視我的能力。這裡的病人離死神太近,每天起床時,我的手機總有跳不完的危急值通知,對他們來說,每次抽血都是一次生與死的宣判,宛如人間地獄。主治醫師是他們的救世主,但我不是,我拚了命要把他們拉上懸崖,卻因自己的無力,懷疑自己適不適合做個醫師。
反覆從惡夢裡驚醒,我邊倒數著離開的日子,邊再次檢查明早的血單是否完備。如果病人正身處於病痛的地獄中,我亦是踏著刀尖,在這充斥著壓力與冷暴力的地獄中前行;幸運的是,至少我仍望得見終點。
1. GCSF:白血球生長激素(granulocyte colony-stimulating factor),可刺激骨髓細胞生長,用以提高周邊血液的白血球數量。化療病人因接受抗癌藥物,常有骨髓抑制(血球減少)的副作用,施打此藥物可加速中性球的生成,降低感染的風險。
2. MTX:胺甲蝶呤(methotrexate),商品名為「滅殺除癌」或「治善錠」,為一種化學治療及免疫抑制劑。其結構為葉酸之相似物,作為拮抗劑與葉酸競爭酵素的結合位,進而抑制細胞的生長周期。
3. Leucovorin:甲醯四氫葉酸,本身即是化療配方的藥物之一,亦可作為胺甲蝶呤或乙胺嘧啶的解毒劑。在給予高劑量胺甲蝶呤後,會密切監控其血液濃度,並在投藥二十四小時後開始給予此藥,以減輕前者的副作用(如骨髓抑制或腸胃道症狀)。
4. Thiazide:噻𠯤類利尿劑,透過拮抗管腔膜上的鈉氯共同運送蛋白,可抑制氯化鈉在遠曲小管的再吸收,進而增加鈉離子與水分的排除。常用於治療高血壓,副作用為電解質失衡,如低血鉀、低血鈉、高血鈣、低血鎂、高尿酸血症等。
5. Spironolactone:螺甾內酯/螺環固醇內酮,商品名為「安體舒通」,為一種人工合成的醛固酮拮抗劑,常用於治療水腫、高血壓、原發性高醛固酮症、低血鉀等疾病。其作用在遠端腎小管,阻斷鈉離子對鉀離子的交換,增加鈉離子和水分的排除及鉀離子的滯留。副作用包含高血鉀、低血鈉、心律不整、腸胃道症狀、中樞神經異常等。雖然本藥物有降低血鈉的效果,但效果比thiazide還弱,以本文的案例而言,可能因腎功能異常、體液失衡、或藥物引起高鈉低鉀的問題,兩種利尿劑都未必是最佳解。
6. 本文無意批判任何主治醫師,文中提及的姓氏均非本名。在其他科輪訓時,偶然聽見護理師的對話,提及袁醫師因工作繁忙、住院病人眾多卻未獲科部足夠支持,同樣身陷困境。我能理解主治醫師以病人為上、對住院醫師恨鐵不成鋼的心情,但作為其學生、後輩、乃至同事,我並未從這個不健康的職場獲得任何成長,只能祝願彼此在各自的崗位發揮所長,不再互相傷害。
★續篇: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