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不成眠的病人,夜不能寐的醫師。
凌晨三點,護理站仍然燈火通明,在多數人沉睡的時刻,四處仍不時傳來儀器的聲響,陪伴著心神不寧的值班醫師。再五個小時,這糟糕的值班日就要結束,但在下班之前,還有八本新病人的入院病歷得完成。
噹、噹、噹──在公務機難得沉寂的時分,身後的病房卻突然傳出生理監視器的警報聲。
我快步走近病床,一邊回想她是誰。據交班,第七床是癌症末期的患者,昨天凌晨,她的呼吸急遽惡化,在病人明示不願插管後,掛上了高流量氧氣鼻導管(HFNC),並給予最高的氧流量。此時血氧儀的數字正迅速地降低,75、74、73⋯⋯我聽見她厚重的痰音,便請護理師立即替她抽痰,同時將床頭搖高。效果有限,血氧的數字停在70,病人費力地喘息著,再過不久,她便將死於呼吸衰竭。
阿姨的意識相當清楚,徵詢過她的同意後,我決定給予低劑量的嗎啡來緩解她的不適。她的丈夫被我們的交談聲驚醒,得知現況後,希望不要再替她做檢查了,一切以舒適為主。我解釋道,嗎啡或鎮靜劑可以減緩喘的症狀,但病人的血氧很低,隨時可能離開;他表示了解,隨即步出病房打給兩位女兒,告訴她們媽媽可能撐不過今晚了。
我退出病房,仔細地瀏覽她的病歷:五十多歲女性,幾年前診斷癌症,雖然接受各種療法和臨床試驗,腫瘤卻逐漸散播到腦部和骨頭多處。本次入院接受化學和放射治療,卻在昨日突發呼吸衰竭,發出了病危通知。紀錄上寫著她也是醫療人員,在經歷了辛苦的治療過程後,自主簽下了DNR,選擇不急救、不插管,平靜面對死亡的來臨。
兩位孩子很快就到了。她們進了病房就開始哭,我鼻頭一酸,趕緊回到護理站打病歷。我受不了有人哭,他們一哭,我的眼淚也會忍不住;病人又與我的媽媽年紀相近,想到兩位女孩即將與母親離別,我心裡便覺得難受。
不久,我隱約聽見,有人在唱歌。
是誰的心啊 孤單地留下
他還好嗎 我多想愛他⋯⋯
是什麼聲音?細微的高音從病房傳來,伴隨著點滴幫浦的蜂鳴,是第七床。
拿永恆的淚 凝固的一句話
也許可能蒸發⋯⋯
病人正輕輕地唱著。她的女兒們握著她的雙手,在她身旁止不住地啜泣。
「她愈來愈喘了。要不要上morphine pump?」護理師走來問我。
「不用,現在上pump意義不大,打PRN的劑量就好。」
「那,再打一支?」
「先不要吧。」我聽著病人微弱的歌聲,「留給她們最後的時間好好道別。」
即使是深夜時分,在氧氣導管、幫浦與各種儀器的環繞下,病室裡也絕對稱不上靜謐。但在阿姨生命的終點前,此時此地,那氛圍也幾近是種神聖了。
早上八點,第七床的病人已經不再發出聲音。氧氣導管仍在賣力地工作著,但她心跳正逐漸地變慢。她的丈夫看見我,輕輕地點了點頭,告訴我這樣就好;我沉默地回禮,病人頭上的點滴仍在緩緩滴落,白班的護理師忙進忙出,和她數十次住院以來的日子並無二致。
阿姨在幾個小時後離世。在家人的陪伴下,她沒有再挨任何一針,呼出了最後一口氣。
這裡是腫瘤內科,生命的逝去在此地並不稀奇。但第七床深夜裡的歌聲,彷彿屏蔽了病房裡種種雜音,一次次地在我耳邊迴盪。
是誰的愛啊 比淚水堅強
輕聲呼喚 就讓我融化
每一滴雨水 演化成我翅膀
向著我愛的人 追吧⋯⋯
我和病人只有一個晚上的緣分,也從未認識她的家人。但願她最後的呼喚化為翅膀,讓她所愛的人們能夠堅強,帶著她留下的思念,繼續前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