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次見面,床上的孩子比我想像得更加瘦小。
雖然月底輪替時已經事先讀過病歷、交班時又再度提及這床病人,但首次見到他時,我的心情還是一樣難受。十二歲的麥麥,是罹患粒線體疾病的罕病兒童,由於合併消化、免疫、神經系統的多重問題,近幾年成了加護病房的常客。一個月前他們首次來到安寧病房,雖然一度有出院的計畫,但在病況惡化後,這裡將會是麥麥的最後一站。
年輕的病患總是讓人備感心疼,尤其是十二歲的孩子,卻困在約五歲大的身體時。他的膚色蒼白、面露倦容,四肢也缺乏肌肉;他時不時會睜開眼睛看我,但卻沒有和我說過半句話。麥媽媽倒是相當健談,動輒拉著護理師說上幾十分鐘,說完了又找鄰床家屬聊天、安撫他們的心情,儼然成了半路出家的心理師。
在我開始照顧麥麥後,陪麥媽媽聊天的任務就交到了我手上。麥媽媽告訴我,麥麥從小被診斷先天性巨結腸症,做了腹部手術後,又因為疝氣、腸沾黏、電解質失衡等原因反覆開刀,直到最後都沒有擺脫肚子上的造口。腸胃問題尚未解決,癲癇又找上了他──先是一天發作六七次的失神性癲癇,後來則開始合併肌抽躍(myoclonus)甚至大發作(grand mal seizure),有時發作太頻繁,嘴唇都發紺了。在四處求醫後,才被轉來北榮進行基因檢測,診斷為極度罕見的粒線體性神經胃腸腦病變症候群(MNGIE)。
就像驅魔儀式一樣,人們相信知曉了惡靈的名字,未知就成了已知,而已知的事物就能應付;但對於麥麥的父母而言,得知了病症的名稱,並未讓他們的治療之路變得輕鬆。在身上布滿管路、長期營養不良的情況下,麥麥不斷因為感染、休克、癲癇發作入院,每次住院動輒數月,醫師們得用盡各種武器,才能將他從鬼門關前搶救回來。
在辛苦的又一次抗戰過後,麥麥說出了自己的願望:如果又生病住院的話,他不要再繼續治療下去了。
可父母總是難以放手。今年二月,麥麥因為敗血性休克、急性腎衰竭、瀰漫性血管內凝血,再度被送進了加護病房。插管、照相、密集的抽血檢查,一切看似要走回老路,直到他某天突然清醒,自己伸手拔掉了氣管內管。在父母的請求下,他被轉來安寧病房等待善終,結果又命大地活了下來。
麥麥最後清醒的那天,安寧團隊替他辦了一場派對,邀請他的朋友和老師前來,更製作了牛肉和炸雞口味的無渣食品,讓他難得滿足一下口腹之欲。彷彿是完成最後的心願一般,從隔天起麥麥便開始昏睡並發起高燒;這次,麥媽媽決定聽從兒子的心聲,中止了所有續命的醫療措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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雖然麥媽媽的臉上總掛著豁達的笑容,但兒子即將離世的事實,或許還是無法輕易擺脫的陰影。她與麥爸爸會輪流守夜,只要麥麥發出呻吟聲、或是醒來喊痛,她們就會擔憂地請護理師替他打上更多的止痛藥。某天心理師前來關心,麥媽媽自責地說道,前一夜因為身體不適而睡得較沉,起床後才發現麥麥眼上掛著兩條淚痕,一定是哪裡痛了,而她卻沒有即時發覺。那天她連午餐都忘了怎麼買,彷彿心裡空了一塊。
我想,說話也許是麥媽媽釋放壓力的方法吧,即使不斷說著已經做好準備,但接踵而至的難關、以及不得不面對的喪子之痛,想必已讓她們身心俱疲。我愈來愈常到麥麥床邊,雖然醫療的幫助已經十分有限,我仍想讓麥爸麥媽知道,他們並不孤單。
一次深夜的會談過後,麥媽媽指著電視上米林茶室的新聞,問我邦克列酸中毒怎麼這麼嚴重。我解釋道,這是國內從未見過、且致死性極高的毒素,沒有特效藥也無法透過洗腎移除,是種非常棘手的食物中毒。
「這種毒素不是留在血液裡,是跑到身體的細胞裡面,在細胞的發電廠裡搞破壞⋯⋯」
「我知道,是粒線體。」
「對對,就是粒線體。啊⋯⋯」我正要稱讚麥媽媽的博學多聞,突然想起麥麥就是粒線體疾病的患者,她對這個詞的感受一定比我還深刻。「麥麥就是粒線體生病了,跟這些中毒的人一樣,我們只能處理他的症狀,其他能幫忙的就很有限。」
「許醫師也說粒線體疾病沒辦法根治,只能盡量控制他的癲癇。」麥媽媽心領神會地點了點頭。
「麥麥這輩子就是來當醫師們的考官,我們都被他考倒了。」
「他之前說過未來要當醫生,這樣他就可以去『糊弄』別的病人。」麥媽媽笑著說道,邊憐惜地撫摸著他的臉。
「麥麥如果不當小天使了,下輩子就來當醫生吧。」我也摸了摸他的頭,「換你來考試。」
「假日時許醫師來看他,一直問『真的不打抗生素嗎?再拚拚看還有機會,真的不考慮繼續治療嗎?』講到好像要哭出來了。」麥媽媽說。「許醫師也很照顧麥麥,一定也捨不得他離開吧。」
我告訴麥媽媽,她們的決定是對的,而且很勇敢。死亡過程的延長常會動搖家屬的心志,任何猶豫都會掉回反覆治療的迴圈,此時我們能做的,便是清楚地解釋瀕死徵象、安撫她們的不安,陪她們送病人最後一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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因為疼痛和頻繁的癲癇發作,我們決定給予高劑量的嗎啡和鎮靜劑。然而不知是疾病本身、還是長期使用抗癲癇藥的結果,鎮靜劑對麥麥幾乎不起作用。他在加護病房曾一次打上九十六支咪達唑侖──這種只需半支就足以讓老人睡上一天的鎮靜劑,對他卻毫無效果。我們每天都會上調點滴幫浦裡的鎮靜劑量,麥媽媽卻還是每隔幾小時就跑出來,說麥麥的癲癇又發作了、又不舒服開始躁動了,請護理師再補一針。
「怎麼生了個千杯不醉的小孩吶。」麥媽媽總心疼地說。
曾經,我以為麥媽媽的要求是焦慮的展現。我每天探視麥麥幾次,往往待上半小時以上與她們聊天,卻鮮有目睹麥媽媽口中的躁動或抽抖。我向主任提出我的疑問,懷疑麥麥對藥物的需求是不是被誇大了?主任卻告訴我,前一個住院醫師、甚至是照顧過他的護理師們,都討論過這個問題。
「但當我帶他們到床邊和媽媽談過,他們就把『誇大病情』的標籤從媽媽身上撕掉了。」
主任說,麥媽媽在麥麥生病後,肩負起照顧他的責任,又帶著他跑遍南北的醫院求診。在兒童神經科的許醫師接手治療後,麥媽媽被迫學習那些艱難的術語、學會察看麥麥每次發病的狀況,才能與醫療團隊溝通。多年下來,她對麥麥的觀察,比每次短期照顧他的醫師和護理師們還要透澈。
「大家說媽媽太焦慮、誇大小朋友的病情,其實是出自於恐懼。醫療團隊害怕病人家屬太專業,比我們更懂這個病、更知道病人需要什麼,所以我們覺得她別有用心,而抗拒了她合理的要求。」
主任問我,既然前一天我在床邊陪麥媽媽聊了那麼久,有沒有看到她對病人症狀「過度反應」的地方?我才發覺,媽媽昨晚對病人的描述,與我的觀察並無二致。
「除了這點還有別的。例如麥麥一直發燒,但因為無法口服和肌肉注射、又對肛門塞劑過敏,所以體溫一直降不下來。即使我解釋很多次發燒是必然的,媽媽也同意不需再做處理,但還是會每小時替他量體溫,然後跟護理師說他又發燒了。」
「媽媽擔心小孩發燒很正常吧!等你以後有小孩就知道了。」主任如是說。即使知道無計可施了,會擔心的事就還是會擔心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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麥麥的瀕死期拉得很長。他鄰床的病人來來去去,唯獨他出現了所有臨終徵象,卻仍留在此處。麥媽媽發現洗澡是唯一有效的退燒方式,因此每天安寧團隊都會帶麥麥去洗澡,也只有在退燒過後,麥麥才能睡得安穩。
「真是個生命小鬥士呀,辛苦你了。」我常摸著麥麥的額頭說道。
「對啊,麥麥好勇敢呢,你是媽媽最厲害的小鬥士。」麥媽媽也心疼地撫摸著他的臉頰。
即使出現了感染、休克、腎衰竭等症狀,麥麥依舊堅強地活著,與高燒和疼痛繼續對抗。醫者本為醫生,即使在安寧病房這樣的送別之地,我們也不刻意縮短人們的壽命,而是給予他們平靜的終程;可面對麥麥這樣的病人,我卻不禁祈禱著終點儘快到來,讓他們早日離苦得樂。
最後時刻麥麥睡得很沉,翻身時也不會叫痛了。護理師仍然定時替他洗澡,爸爸媽媽也陪在他的身邊,安靜地守護著他的夜晚。在我值班的一天凌晨,麥麥呼出最後一口氣,永遠告別了世界;他的遺體則依照父母的心願,送往臺灣腦庫作為研究用途,造福未來世世代代的病友們。
我與護理師們就送麥麥到電梯門口。門打開,麥爸爸和麥媽媽陪著麥麥一同步入,而我們沉默地鞠躬送行,直到電梯開始向下。轟隆、轟隆⋯⋯護理師拍了拍我的肩膀,接著一起走回病房:天亮了,收拾好自己的心情,又是新的迎接與離別。

※本文獲台灣癲癇醫學會第二十二屆「人間有情-關懷癲癇徵文比賽」社會組第三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