60歲王阿姨,胃癌末期,轉移至小腸和大腸後造成完全阻塞。因病況惡化,從腫瘤科轉入安寧病房做症狀控制。
癌症的惡病質(cachexia)在她身上展露無遺:除了腫瘤造成的腹脹感外,任何食糜都無法通過腸胃道,這種飢餓感最令她難受。日復一日,阿姨會從嘴巴吃進流質的食物,半小時後再由她的丈夫從鼻胃管悉數抽出。在因感染拔除全靜脈營養輸液的管路後,維持她生命的僅有養分,就只有每天滴注的葡萄糖水和白蛋白了。
自她轉入以後,便成為我手上最棘手的個案:難以控制的多重疼痛、複雜的社心問題、對治療目標的猶疑⋯⋯比起其他床家屬毫不含糊的態度,王阿姨和她丈夫對於死亡話題的避忌,讓我始終難以確認他們對在院善終的意向。
而阿姨身上的管路和腸造口,讓她每天都有新發的疼痛,因此調整止痛藥物也是一大挑戰。比如說腹脹天天有,但右上腹偶爾會有廣泛的悶痛感;某天主訴下腹脹痛,後來解尿後便自行緩解(因她有單側經皮腎造口,尿液會從引流管排出,我卻忽略了還是會有另一側的尿液進入膀胱);左腰有明顯的敲擊疼痛/壓痛點,與她阻塞性水腎的診斷相符,結果會診疼痛科後才證明是姿勢不良造成的肌筋膜疼痛(myofascial pain)。我以為疼痛都來自既有的病症,但其實都有其他可能的解釋,一味給予類鴉片藥物還不如替她按摩來得有效。問題是疼痛過於頻繁、且不分晝夜,即使她的丈夫照三餐按,發作起來還是令她難受不已,往往蜷縮著身子想緩解腹痛,卻加重了背部的拉傷。
醫療團隊對她的處置相當積極,包含在各種會議多次討論、會診疼痛科、安排影像檢查等,簡直不像是安寧病房的病人。為了讓她獲得最即時、對症下藥的照護,我一天至少得看她四五次,評估她的精神、情緒、疼痛、水分和營養多寡等等。聊天也是轉移注意力的好方法,每次護理師陪阿姨閒聊完,總能讓她放鬆好一會兒,不再抱怨這裡痛那裡痛。
「阿姨,今天還好嗎?昨天痛的地方有沒有好一點?」一次早上的探視,阿姨正好做完蒸氣美膚,表情安詳。
「非常好,好久沒有那麼舒服了。」阿姨微笑著說。「我甚至希望現在就睡個覺,一定能馬上睡著。」
「那阿姨妳要不要先休息,我晚點再來找妳?」
「不用啦,等一下哥哥們要來看我,我得醒著才行。倒是昨天晚上背痛得嚴重,我老公幫我按摩了好幾次。」
「先生很疼妳呢!我每次進來看妳,他都醒著陪在你旁邊,感覺二十四小時都沒休息。」
「對啊,我痛起來就罵人,還好他也罵不跑。」她丈夫在一旁笑得無奈。這段時間一直都是他無微不至地照顧阿姨,在家裡餵食、引流、打角針都是他的工作,來住院後還是無法放鬆,每次疼痛發作都是他起床安撫,我真怕他突然倒下。
「都住進來醫院了,我們有好多人在照顧阿姨,先生也要放鬆一下啦!」我先稱讚了她丈夫的任勞任怨,再請他務必找時間休息,阿姨一定也希望他照顧好自己。他客氣地說好,但我想他還是捨不得放下照顧阿姨的工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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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痛的時候,阿姨都十分健談。
有時她會談起兒子,言談間流露著對他的驕傲;有時她會談起病情,怨嘆命運的不公。她說知道自己生病後,便開始勤做瑜珈、清淡飲食,沒想到腫瘤惡化得如此快速,早知道現在什麼也吃不了,之前就應該大吃大喝。談起與公婆的嫌隙,又面露懊悔地說生病是報應,明明有和解的念頭,卻到最後仍無法解開心結。社工師、心理師和修女都來看過她,安慰她既然身體已經飽受病痛,沒必要再自責使心靈也受苦;她同意這個想法,便決定把握剩下的時間,與關心她的人好好相處。
某天,她的丈夫提出了請求,說想跟醫院請假一天。
「我希望帶她去陽明山兜兜風,讓她在車上看風景也行。」他說之前兩人常常登山健行,但在阿姨生病後,連散步都是奢侈的願望。
「也不是說一定要爬山,現在體力不好,走路也有困難。就是待在醫院裡心情不好,想出去曬曬太陽。」阿姨說。
「可以的話,也想去百貨公司逛逛,挑頂喜歡的帽子。」
主治醫師評估後,認為現在的病況還算穩定,於是同意他們在下禮拜請假半天,讓兩人出去散散心。在眾人的協力下,阿姨的症狀漸漸緩解──嗎啡的劑量逐日調整,在副作用和止痛間尋求平衡;護理師天天做精油按摩和美膚,讓阿姨感受到難得的舒適;精算點滴的電解質和含糖量,給予適當的輸液配方⋯⋯我們以為一切都將順順利利,阿姨可以如她所期望的,請假一個下午出門走走、甚至出院接受居家安寧。
直到出遊的兩天前,阿姨突然發燒到39度。
在老師的指示下,我們緊急抽了血、給予後線抗生素,在血壓下降時,又應她丈夫的要求打上了升壓劑。綜合臨床徵候和病史評估,阿姨很可能是敗血性休克;雖然沒有找到感染源,但她的狀況確實正在惡化。阿姨的體力變得更加虛弱,我們不得已取消了她的出遊計畫。
「好可惜,我兒子都請假一天要來陪我了。」王阿姨十分沮喪。
由於她的心思相當敏感,我們告知她先生病情已經急轉直下,希望他能找機會與阿姨溝通,決定未來的治療處置。他的眉頭深鎖、臉色凝重,答應我們會找她的兄長談談,由她最親近的家人告知這個壞消息。
病情惡化的速度比我們想得要快。過了兩天,升壓劑的滴速仍然無法調降,蒼白的臉色與過低的血壓都暗示著情況不容樂觀。在她哥哥們前來探視的那天,阿姨已經神智不清、無法應答,即使睜開眼睛也無法看向來人。
她的丈夫在稍晚告訴我們,他決定讓她順其自然,不再抽血、升壓、或安排進一步的影像檢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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離站的那天傍晚,我去每一位照顧的病人床邊,向家屬說明月底的輪替。
晚上六點多,我走進王阿姨的病房,床邊是她的丈夫和兒子。我驚訝地發現,從我進門的那刻起,阿姨的眼睛都看著我──她一度渙散的眼神重新對了焦。我一邊幫她做著身體檢查,一邊問她有沒有不舒服,她搖了搖頭。
「阿姨,妳知道他是誰嗎?」我指著她的丈夫,此時他走到床邊,緊緊握起王阿姨的手。
「當然知道,他是我老公。」她伸出另一隻手說道,又緩緩指向床尾的人,「這是我兒子。」
她丈夫對她的清醒很欣慰,反問她知不知道我是誰。「他是照顧我的住院醫師。」阿姨答道。
她吃力地坐起身來,一手緊抓著護欄,顫顫巍巍地探向手邊的桌子,拿起一罐糖果。她全身搖晃得厲害,我和她丈夫連忙伸手去扶,這時她又把手伸進罐子,抓起一把糖果就要往我手上塞。
「阿姨,不用啦!」
「今天來看她的人,每個人都有一顆。」丈夫解釋道。結果她放了兩顆在我的手心上,是檸檬和葡萄口味的水果糖。
「謝謝阿姨。」我握了握她的手。她朝我點點頭,也向我說了一聲謝謝。
「阿姨,我跟妳說,明天以後就是別的住院醫師來照顧妳了。」我撫摸著她的肩膀,告訴她主治醫師還是同一位,來和她聊天的護理師也是同一群。她看起來有點不知所措,但丈夫很快就了解是怎麼回事。
「是每個月的輪調吧。洪醫師,這兩個禮拜謝謝你的照顧。」
「我也要謝謝你們,和我們一起努力、共同面對阿姨的難關。」
再次鞠躬致意後,我和阿姨與她的家人們道別,轉身走出了病房。我明白這是我與她們最後一次見面,無論阿姨能否度過這次的感染,她的生命都正快速地流逝著。這是迴光返照嗎?還是病況稍微好轉了些?六十年人生的跌宕起伏,她有更多值得道別與珍惜的對象,而我只是短暫闖入她生命的終程,卻在她寶貴的清醒時分,收穫了她的信任與感謝。
她出院的願望沒能實現。苦難的故事沒有美麗的結局,對阿姨或安寧團隊而言都是遺憾;但她沒有怨懟,而是給了我們最後的餽贈。我衷心地希望,在阿姨過世的那一天,能在深愛著她的家人陪伴下平靜離去,無病無痛、無牽無掛。

欽毅心理師告訴我,感謝家屬時不要說「謝謝你們讓我有所學習」,而是「謝謝你們與我們共同面對」;
但我仍真心地感謝王阿姨和她的先生,讓我和團隊學習到更謹慎的關懷、以及更細緻的醫療處置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