站在病房門外,我深吸了一口氣,整理好思緒後,才來到第11床的床邊。
八十多歲的高爺爺,因疾病末期身體衰弱,在二十天前自拔鼻胃管後未再進食,被送來安寧病房等待善終。照顧他的是他的兒子,看見我走進病房,他站起身來,神情有些焦慮。
「醫師,我覺得他還是需要水分。只有住院才能打點滴,這樣他要怎麼回家?」
我在心裡暗暗嘆了口氣。我已數不清這是第幾次,在他同意主治醫師吳大夫的出院計畫後,私下要求想繼續住院了。爺爺是一位標準的安寧病人,他拒絕置放鼻胃管、也對經口餵食意興闌珊──在不會感到飢餓的情形下,食物與水分都可以逐步減少,直到生命的終點;但兒子堅信他需要水分,為了那一包五百毫升的點滴,已經延後了兩次出院日期。
雖然主治醫師已經說明過幾次,但我還是再次安慰他,末期病人對水分的需求跟平常人不同,爺爺不會因此而感到不舒服;甚至若給予太多水分,反而可能造成胸腹水、肢體腫脹等症狀,降低病人的生活品質。
「如果爺爺真的渴了,您可以把床頭搖高,用滴管慢慢地餵給他喝。」我提醒他動作要輕柔緩慢,只因我們撞見太多次高先生粗魯的餵食,讓爺爺一邊抗拒、一邊嗆咳不止。無法自行進食的病患不是只有人工營養或管灌一途,「細心手工餵食」(careful hand feeding)其實是更人道的做法;然而這考驗照顧者的時間與精力,最後不是回歸插管、就是因吸入性肺炎反覆入院。
高先生嘴上說著明白,眼神卻還是充滿擔憂。我告訴他,由於已經沒有急性問題,高爺爺必須另覓去處:例如重新評估長照服務、安排居家安寧照護、或是轉去其他院所。他點點頭,說會再去其他醫院詢問看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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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個多禮拜後,吳大夫再度提起了出院的準備。「先試著帶爺爺回家照顧,如果兩週後沒有往生,我們再讓他回來住院。」吳大夫如此建議道,這次高先生爽快地答應了。我鬆了一口氣,這一週內我們聯絡了幾間院所,都因為沒有空床而無法轉院;病人的住處離本院超過十公里遠,不便由本院居家團隊收案;家屬說要自行掛號,我們也準備好了出院病歷,但他卻遲遲未來申請。
在確認出院用藥、以及家中有足夠的照護人力後,我們決定在隔天讓爺爺回家。吳大夫再次向兒子解釋,現階段爺爺已不需要那麼多的水分與管路,一切順其自然即可;如果有突發狀況,隨時可以送回急診,我們也會暫時保留他的床位,有問題可以直接聯繫安寧團隊。「沒問題。」高先生毫無遲疑地同意了。
高爺爺在星期六的早上出院。中午十二點,我的手機跳出幾則訊息,是安寧護理師傳來的:
「11床的高爺爺在出院十分鐘後,就被兒子帶到急診,說鼻胃管滑脫了,要求急診協助重放。」
「因為病人才剛剛出院,急診醫師有一點情緒,打來病房詢問原因⋯⋯家屬過去也有隱瞞藥量過,若之後要再簽床請特別小心。」
不久後總醫師也回報消息,說在放置管路時爺爺血氧下降,一度被推進急救室做了全套檢查,最後急診醫師與家屬說明過後,家屬才同意不放鼻胃管,在生命徵象穩定後帶他回家。看到這裡我腦筋一片混亂,重放鼻胃管?全套檢查?家屬了解這些處置對病人的意義嗎?隨後更湧起一股無力感:出院後立刻返回急診,是不是家屬早已計畫好的?由於在病房無法獲得他想要的結果,表面上接受一切的安排,卻讓大家做了白工,更令時日無多的病人遭受折磨。
回想起家屬突然從抗拒轉為配合的態度,我應該要察覺異狀的。我十分懊惱,要是能更深入地探詢家屬的想法、努力化解他的不安,是否就不會讓爺爺受苦了呢?還是說,即使我們再努力溝通,總是會有人跨不過心理的門檻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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兩天後,我向主治醫師報告這件事情的經過。吳大夫看起來有些惋惜,隨後撥了通電話給高爺爺的兒子。
「您好,我是吳大夫,我想了解一下高先生的⋯⋯啊,爺爺昨天過世了呀。我明白了,辛苦您了。」
吳大夫掛上電話,話筒的另一頭聽起來似乎有些生氣。家屬的堅持,往往是出自無法放手的愛;但當這份愛成為執著的迴圈,醫病雙方都將受困其中。我們都沒有再多說什麼,只留下沉默,迴盪在病房的空氣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