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血液科的一個月,壓抑的氣息始終扼著我的咽喉,讓人幾乎喘不過氣。然而,無論我多麼努力,病況惡化的病人、非預期的急救、以及處理不完的醫囑,似乎沒有休止的一刻;主治醫師時不時的指責,更讓我懷疑起自己是否擔負不起醫師的角色。
某天早晨,我正要交班一位晚間轉入的病人,點開病歷後,卻發現自己對他的記憶模糊不清──昨天到床邊接他時,女兒拉著我抱怨家庭的經濟困境,我們討論了監護宣告、復健計畫等等,卻忘記研究他的病史。我支支吾吾地提了昨天增減的處置,接班的同事沒有說話,但眼神明顯流露出不耐。我備感羞愧,只得請她給我五分鐘重新準備。是啊,我花了那麼多時間傾聽家屬的煩惱,卻忽略了最重要的醫療資訊,身為一位醫師,是不是本末倒置了?
地獄般的輪訓過後,我感到自己不受待見,便寫了一封信給科主任,說明自己不分平假日、晝夜探視病人,工作上並無懈怠,只是工作繁忙與能力不足,絕無對不起自己的職責。收到副本的總醫師很快地回覆了我,訊息裡帶著一絲尖銳:
「學弟,我認為你的醫學知識不錯,但總覺得你常常想太多沒抓到重點。」
「當醫生就是盡全力把病人救活。我想絕大多數的家屬,都希望病人可以回家,繼續陪伴他們過日子。」
「你說你早晚都看病人,那麼你又做了什麼實質的事情,幫助他們回家與家人團聚?」
我盯著不斷傳來的訊息,心中湧起一股不服,卻無從反駁。他說得沒錯,在凶險的血液疾病面前,他們才是拯救生命的「醫生」;而我縱使探視病人再多次,也只是穿梭在吃喝拉撒睡的主訴中,對於他們的病情真的有任何幫助嗎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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接下來的日子,我在腫瘤科與感染科輪訓,雖然病人依舊很多,但我有了更多時間與家屬和病人詳談。我收到了一封感謝函、以及四份病人家屬的謝禮,感謝我花費這麼多時間陪伴病人,幫他們處理轉院、臨終照護,甚至是保險理賠的事情。一位家屬送禮時,說:「謝謝你陪我爸爸聊了這麼久,他請我務必要親自向您表達謝意。」她的父親是位疾病末期的老伯伯,在深夜時主訴胸悶、頻尿,我沒有替他安排任何檢查,只是在床邊傾聽了他的擔憂,卻讓他念念不忘。
在感染科時,我見到幾位因泌尿道感染入院的婦女,因解尿困難而插上了尿管。膀胱訓練曠日費時,她們經常得帶著管路出院,然而何時拔除、誰來拔除,卻成了後續照顧的難題。一位老奶奶便是如此,患有多重疾病的她兩次移除尿管失敗,但插回尿管又會讓譫妄愈趨嚴重,令家屬擔心不已。出院時,我整理了一份回診及藥物的注意事項,一項一項地向家屬說明,撫平了他們焦躁的心。這一刻,我真正做到了理想中的「全人醫療」,卻知道這僅是我當日尚有餘裕下的「奇蹟」。
作為一位醫師,我的價值究竟是什麼?是修練自身的醫術與知識,想盡辦法把病人救活?還是在病人和家屬無助的時候,以一位具有醫療專業的角色,陪伴他們走過這段艱辛?然而著力於那些「醫療外」的事物,我們的本職學能、可運用的資源又不如社工、心理師或衛教師,過猶不及都可能成為半調子的存在。
之所以我想成為一位家醫科醫師,或許就是在這樣的掙扎中,試圖尋找出自己的定位吧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