上一次替自己寫慶生文,社會正籠罩在大疫當前的詭譎中;如今疫情的種種恍如隔世,世界卻運轉成另一種令人不安的模樣。AI浪潮襲來、政局情勢動盪、內憂外患交迫⋯⋯若說四年前尚抱持著對圍城過後的期盼,此時的我即便走在自己挑選的道路上,卻惴惴不安,腳步虛浮。
最先感受到的,是時代的變遷。ChatGPT的問世與AI工具的飛速發展,徹底改變了人類的工作型態。學習效率高的同儕們,早將它們運用得出神入化,而埋首在繁忙日常的我,猛然回神才驚覺,自身的優勢正迅速消逝。精細的統整與規劃能力、打磨許久的美工技巧、自幼鑽研的寫作技術,甚至是苦學多年的專業知識,如今似乎都成了唾手可得的資源。突然間,我不知道怎麼去定義自己了──我的價值、我的職業、我立足於社會的獨特性,正逐漸地變得模糊。
而我所立身的土地,也未曾傳來太多好消息。近年,臺灣社會的裂痕愈發明顯,二元對立使溝通變得困難,極端言論反而在演算法的眷顧下,成了社群上的主流。核電在倡議者多年的努力下,還是在今天走入了歷史,標誌著國家揚棄了理性與科學,選擇了政治信仰與利益。醫療業在疫情過後,薪資待遇不見提升、健保政策更趨顢頇,如有糾紛動輒被上網公審,從醫時的熱血在一次次的打擊中冷卻,也讓人對這份職業失去了驕傲。回首來時,學生時期記錄的熱血與感動,步入職場後卻只剩疲憊與抱怨。
孤獨、無力、焦慮⋯⋯我不確定如何形容這種狀態,但下班後我已鮮少社交,而是貪戀那專屬於自己的黑夜,逃避那些難以治癒的病人、反覆值班的倦怠、以及永遠學習不完的知識。住院醫師的面試前,我翻看著自己的履歷,驚訝於我曾那麼積極、熱情、奮不顧身,自傳上的人是多麼優秀且光芒四射,而如今的我似乎變得愈來愈平庸。我問父親,當年總訴說學醫的憧憬與理想,現在卻天天談論著薪水及工時,會不會感到失望?父親回答道,我只是社會化了。
好吧!社會化也沒什麼不好的,誠實地展現此刻的自己,也沒什麼不好。
我剛從日本旅行一個月回來,那是一段無比快樂的時光。在那段日子裡,我不去反省知識是否匱乏、自己是否稱職、未來會不會被AI取代、或臺灣將被帶向何方,就是單純地享受當下。我在北陸賞櫻,在足利看紫藤;在關西逛萬博,在瀨戶內海參加藝術祭;在飛驒高山走訪冰菓的聖地,也在東京與大阪參戰了四場演唱會。踩著單車,在小豆島騎了七十五公里的山路;握著相機,在大屋根上拍下夢洲的夕陽;舉著光棒,在春日影中與兩萬人一同歡呼,一同落淚。
這些景色如夢,卻真實地包容了我的不安。迷路了也無所謂,就在迷茫中前行吧。
若我必須面對平凡,願我能在平凡中安然;
若長夜註定漫漫,願我曾望見的風景,能陪伴我勇敢向前。
這是我二十八歲的生日願望。
在PGY結訓的休息過後,明天我將重返職場,雖是個短期打工,但試著踏出自己熟悉的環境也不賴。八月起,我會回到臺北榮總,成為家醫部的住院醫師。這個決定曾被許多人勸退,就連科內尊敬的學長們,也阻止過我的衝動;但我仍希望個性裡的小小叛逆,能在守舊的高塔衝撞出一點缺口,讓自己仍保有一點與眾不同。
謝謝那些愛我以及我愛的人,謝謝所有人生路上的夥伴,願在這個最好也是最壞的時代裡,各自安好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