許多人說現在當兵很輕鬆。
這是事實，因為過去國家強迫眾多男子吃兩年的大便，而現在只要吃幾個月。如果說這句話的人當過兵，那我會笑笑地贊同，因為他吃的屎比我多上太多；如果沒有，那我便想反問道，就算祇讓你吃一天的屎，你吃不吃？
當然，為了國家安全，這屎是勢必有人要吃的。合理的要求是訓練、不合理的要求是磨練，可惜軍中長官普遍不願動腦，所以磨練遠遠大於訓練。這裡的規則多到可以寫篇守則文，其背後都可能有個起因，但在一梯一梯不明所以的傳承後，便成了擾民的陋習。規訓是為了訓練服從，但當發號施令的幹部、與服從命令的役男都視這些規則如笑話時，規訓還有任何意義嗎？
比如說新兵不能用飲水機、不能踩水溝蓋；不能在早上五點半到六點間離開寢室；不能投販賣機、不能去超商或營站；見到天空就要戴帽子，反之要脫帽；無論何時都要集體行動，即使是上廁所；不能帶書，但把書影印成幾百張紙便可以；防蚊液只能用滾珠瓶、零食只能帶喉糖、個人藥物要統一保管⋯⋯若想知道制定規則的原因，詢問十位學長會獲得十種答案，像是「不能用飲水機」有人說是怕機器過載、也有人說是防止役男裝水煮泡麵；「管制時間」據說是為了讓長官清查人數，但更可能是為了分流學長和學弟的盥洗時間。
最困擾人的莫過於寢室內務。雖然軍中講求紀律並不奇怪，把棉被折成豆腐乾也是男人們的共同回憶，但無所不管的細則與影響分發單位的評分連動，便逼著眾人自我折磨，不啻是本末倒置。例如凌晨四點摸黑折蚊帳（因為起床號和集合僅有十分鐘之差）、甘冒寒冷也不蓋被（因為早上要重摺很麻煩）、上廁所只用小張的袖珍包面紙（因為抽取式衛生紙是拿來檢查用的，不能開封）⋯⋯這些無意義的規則除了殘害新兵的心智，有任何的好處嗎？
上、下鋪之床墊應與床鋪鋁質部分內緣切齊。竹蓆置於床墊上鋪平切齊，枕頭置於床頭，蚊帳疊置整齊置於枕頭上方，夏被疊置整齊並與枕頭邊切齊，圓弧面向前向中對正，統一對齊排頭。毛巾以一排兩條掛於床端鐵杆上，頭尾拉齊，以上左下右方式放置。
──改寫自替代役訓練班〈生活管理：內務擺設規定、內務櫃擺設規定〉
臉盆置於床底切齊床緣，面對床鋪上左下右排列。盥洗用具置於臉盆內，依序為牙刷、肥皂盒、牙膏，牙刷平放，刷毛朝上，牙膏頭朝右、正面朝上，不得擺設其他雜物。鞋子按皮鞋、球鞋、拖鞋之順序置於鞋板，內推與床架切齊，各人鞋板之間距相等，鞋尖統一朝右；每個床架下方需有三個鞋板，靠床架的鞋板對齊鋼架四角。
內務櫃上層需將百寶盒置於左前方、精神指標朝外，衛生紙置於右方且需維持方正未開封，小帽置於百寶盒上方。私人物品放置於鞋盒內不得外露，下方吊掛衣物由內至外依序為運動外套、制服及制服褲、運動褲、號碼衣，衣物領子需整齊摺起，袖子均需向後夾起不外露，運動褲四條橘色縫線朝外。空的衣架往中間擺放，每只衣架相距二指寬。
光看文字就暈頭轉向，執行起來更是荒謬：為了固定這些老舊衣物的領子或袖口，大家都會拿前人留下的Ｒ型夾把裡裡外外夾了個遍；然後在課間的換裝空檔，再把這些夾子一一抽起，才能解開衣服更換。更糟的是規定朝令夕改，牆上貼的「標準示意圖」和長官的指示經常矛盾，時不時就要互相核對，確定該用哪套規矩。每天的內務考評就像是擲骰子，自以為做得很好，還是有可能被挑毛病扣分；而每天大家洗澡前，總是要到評分表上簽名畫押，用以表示「雖然我不知道為啥，但我知道我被加／扣分了」。簡直就像是樂透開獎。
某天晚上，分隊全員都被扣了蚊帳一分。扣分乃是兵家常事，但這次大夥卻備感憤怒──因為昨天大家才因為蚊帳摺得好被加了分！明明是同樣的摺法，今天卻被扣分，這不是整人嗎？出於義憤，我在評分表上大大寫下：
「昨天加分的今天都被扣分，評分標準能否統一？這樣大家怎麼做事？」
「標準不統一，下屬便難以遵循；辛勤不獎賞，公平就無從伸張。扣分事小，信譽事大！」
塗鴉後還不滿足，一早便寫了封具名抗議信準備貼在公布欄上，誓要讓這群胡亂執法的長官知道自己的昏庸。後來聽鄰兵說，勤務學長拍下了評分表上的抗議文字，拿去和區隊長們討論，最終他們從善如流取消扣分後，才得以平息眾怒。當兵講求服從，在長官的眼裡，我想必不會是個好士兵；反正新北兵難帶難教，身為新北的兵，不當一回頑劣分子是有點可惜了。
在一切都愚蠢到難以想像的此處，忍氣吞聲恐怕會悶出病來。除了塗鴉和抗議信，我也寫過一篇上千字的回饋給營內長官；即便這些舉動在陋習面前不過是螳臂當車，但一次公開抱怨的機會倒是令我印象深刻。
基訓的某一晚是傳說中的「靠北大會」，新兵可以上台大鳴大放，不僅不會處罰，還能加分。雖說是各言爾志，但這個舞台意外地殘酷：大家在乎的事情都不同，如果你的發言未能獲得多數人共鳴，等待你的將會是一片噓聲。仗著現場沒人認識我，我也舉手上了台，沒想到講了三段話，竟獲得台下的滿堂彩，回到位置後鄰兵們還拉著要我再講一遍──因為歡呼聲太大了，他們聽不清最後一句punchline。
這讓我體悟到：如果你對著一個人抱怨，就只是抱怨；如果你對著一堆人抱怨，便叫做脫口秀。
合理的要求是訓練、不合理的要求是磨練，未曾想過當了二十幾年的乖孩子，長大後才在校園、職場、軍隊、乃至社會看見了諸多難以容忍的不合理，也無奈地承受了各種磨練。晚熟的反動分子進了軍營，終究還是不安分地小小搗亂了一番；若說這是遲來的叛逆，願這個時時想改善現況的心，永遠不要被現實消磨殆盡。
※靠北大會的punchline：「分隊長今天說：『說過多少次不要踩水溝蓋！不要嘗試跨過我的底線啊。』於是我明白了，有人的底線是自尊；有人的底線是家人；而有人的底線，是水溝蓋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