胡大哥的母親,總是躺在客廳的木椅上。
每次拜訪胡大哥時,他必會提前在院子裡等著,然後我們再一起進門。客廳的電風扇嘈雜地運轉著,收音機傳出地下電台的廣播聲,桌上則是隨意地擺放著各式食品和藥品。木椅上躺著一位瘦骨嶙峋的老人家,那便是胡老太太,八十幾歲的她從工廠退休幾年,長期負重造成她嚴重的駝背,因為體力下降,經常就這樣在客廳打起盹來。
大哥要我喚她「阿嬤」。第一次見面,大哥說她最近精神欠佳,才剛由弟弟帶去北部的大醫院檢查;我一邊向她搭話,一邊檢查她的身體,阿嬤雖然笑得很開心,但蒼老的臉上確實有著倦意。大哥非常關心阿嬤,但也說她即使過了數十年,仍無法接受兒子受傷的事實,凡是提到與身障有關的人事物,阿嬤似乎都避而不談。
之後,每次前來大哥家,我都會替兩人做簡單的問診與身體檢查。阿嬤聽不懂國語也不識字,因此當大哥告訴我,阿嬤檢查出了肝臟惡性腫瘤、並希望我保密時,她正靜靜地在現場坐著,做一位被隱瞞的當事人。從阿嬤生病開始,胡大哥的出外行程便大幅減少,從被照顧了數十年的「病人」,變成照顧人的角色。
一天上午,大哥憂心忡忡地告訴我,最近阿嬤對他頗不耐煩,對鄰居也變得有些暴躁。他雖然了解是疾病導致,但仍不知如何與她相處,只能減少兩人碰面或對話的機會。我安慰大哥這是病家經常面對的難關,疾病或年長都可能引起憂鬱,這部分可以透過藥物來穩定情緒;但家人間的相處並非易事,我特地諮詢了認識的臨床心理師,建議大哥探究她語言後的真意、理解她的真實需求──比如說阿嬤責備大哥太晚回家,是因為她擔心家事無人完成?肚子餓了想吃飯?或是希望大哥多多陪伴?若大哥對於兩人的相處感到倦怠,也需要優先考慮自己的心理狀況,適時抽離情境、沉澱心情。
大哥聽完若有所思,便請我扮演兩人溝通的橋樑,因為「阿嬤喜歡新鮮感,比較聽得進你們說的話」。從此見到阿嬤後,我即會主動迎上前去與她攀談,關心她的生活起居,大哥說她的精神似乎好轉了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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胡老太太罹癌後,桌上的瓶瓶罐罐中,又多了醫院的數個藥袋。大哥問起她的癌症分期,我只能委婉地回答,若醫師表示無法手術、且已開立健保給付的標靶藥,則大抵已屆晚期;即使接受治療,預期的存活中位數也僅約一至二年,請他要有心理準備。他眉頭深鎖地點點頭,告訴我家人已有共識,病程末期不急救,一切順其自然。
阿嬤還是喜歡有人來訪。雖然行動不便,但她偶爾還是會到後院採收作物、替花圃除除草;我則幫忙施肥,或在泥土地上鋪設紙板,方便大哥的輪椅通行。那陣子她的病況沒有明顯惡化,倒是重聽讓對答較為困難,有次我問她「最近會累嗎(最近會忝袂)」,她卻回我「我本來就沒有貧血(我本來著無欠血)」──後來才意識到是她把忝袂(thiám-buē)聽成欠血(khiàm-hueh)了。
阿嬤還有高血壓的毛病。胡大哥說近期她的血壓較高,因此醫院加強了藥物的劑量;但當我實際觀察阿嬤量測血壓、修正其錯誤姿勢後,她就再也沒有量到過高的數值,當然也就沒有多吃那顆血壓藥了。這提醒了我,未來看診時一定要綜合病人的順從性、個人習慣、生活型態等等做出判斷,不能僅憑病人的主訴就貿然開藥,否則可能適得其反。
接下來的幾個月,我既是協助大哥的替代役,也是提供他們醫療諮詢的居家醫師。阿嬤的藥物雖多但不複雜,在衛教及劑量的調整上都不困難;然而,大哥愈來愈常愁眉苦臉,彷彿被阿嬤的病況和情緒拖入無底洞般,最終不得不考慮暫停手邊的差事。有時候,疾病給家庭帶來的不安與倦怠,要比疾病本身更難招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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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這幾個月來,真的很謝謝你。你來的時候剛好遇到阿嬤生病,有醫師能夠請教,真的幫了大忙。」
最後一次服務結束後,大哥握著我的手,感謝我這陣子以來的協助。他說之前常帶替代役四處趴趴走,但阿嬤生病後他不敢跑太遠,結果讓服務工作變得很無聊。我連忙否認,說自己很榮幸能夠幫上忙:
「我才要感謝大哥的包容。請你保重身體,最近天氣比較冷要好好保暖,飲食也要多注意⋯⋯」
我安慰胡大哥,說接班的學弟是位護理師,交接上不會出差錯的;如果有醫療問題需要諮詢,也可以隨時聯繫我。他應了聲好,回頭又將兩顆牛番茄塞入我的手中,他已歷經無數次相似的告別,卻仍是那樣的慎重。
在夕陽餘暉下,我最後一次騎上那條再熟悉不過的公路。大哥的家園在我身後愈來愈遠、愈來愈遠,直到越過一畦畦的水田後,便再也看不見。
※後記:學弟近日告知,胡老太太幾週後因不明原因送醫,病情急轉直下,最後未能平安度過。雖然大哥看不到這篇文,而我寄出的卡片也避免談及此事,但願逝者安息、生者早日走出傷痛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