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你哪裡來的?」
我轉頭,一位光頭男子邊往泡麵淋上熱水,邊看著我問道。
「新北市,我是新莊人。」
「來當兵的?我看你有頂替代役的帽子。」
我記得他。他是和我同房的住客,昨天一推開旅社的房門,便與這位裸著上身、刺龍刺鳳的大哥四目相對。今早五點,他的手機鬧鐘響了整整十分鐘,我不得不冒著被蓋布袋的風險,跳下床去把他叫醒。
「對啊,你怎麼知道?這圖案應該不常見吧。」
「之前看過,不難認。你在這附近服役嗎?怎麼會來臺中?」
「我在雲林縣政府服務受傷退伍的軍人,週末來這裡休假。大哥你呢?也是來觀光的嗎?」
「沒有啦!我在這邊住很久了。我是做工的。」
他是一位鷹架工人。在這行工作了十幾年、原本是工地老闆的他,因為幾年前建設公司惡性倒閉,讓他一夕之間從發人薪水的工頭,變成背上債務的無業分子。他告訴我,工地都是按日發薪,一個人兩三千,一天就要代墊幾萬塊出去;剛開始他和岳父借錢,後來實在沒辦法,只好從基層做起,在大太陽下重新扛起沉重的鷹架。
「我工地的朋友,昨天從鷹架摔下來,死了。」他突然冒出這麼一句。
「我早上才跟他聊完天,沒多久背後就砰的一聲。」他語氣平淡地說。「喝酒啦!又沒綁安全繩,腳一滑就掉下來了。救護車過來馬上就開始急救,但他就在我們面前斷氣了。今天心情還是很複雜。」
「哇⋯⋯」我心情也很複雜,聊個天這麼沉重的嗎?「他有老婆小孩嗎?」
「有啊,他女兒還很漂亮。但也很無奈啦!她來的時候一直哭,結果下午就跟朋友笑著在滑抖音了。」他喝了一口湯,感嘆人生無常,不知為誰辛苦為誰忙。我無言以對,每個人面對喪慟的方式都不同,外人難以置喙,但確實令人不勝唏噓。
「工地一天到晚都在出事,只是新聞沒報而已。記者還沒收到消息,人就送走了,怎麼會有新聞。」
我略感震驚,便問他綁不綁安全繩,他搖了搖頭,說工地裡沒人在綁的。
「雖然裝那個也不用多少時間,但我們一直在移動,綁了再解開很麻煩。你一直在弄那個,老闆也會不高興啦。」他表示做工是高風險職業,即使在高處工作,也沒人在繫安全帶;況且工地裡時間就是金錢,你的動作比別人慢,工頭表面上不說,但明天就不會叫你來了。他又指了指自己的肩膀,說搬鷹架也講求效率。
「鷹架多重你知道嗎?一支要十幾公斤,一次要扛好幾支,你若只扛兩三支還會被罵。扛完還要推,一個人一個人接力往樓上送,剛開始做的時候骨頭都要散了,現在倒是習慣了。」
他又抱怨老闆苛待他們:「昨天陪他去做筆錄,一整天四處跑,他只發一個小時的薪水耶!說因為我沒工作,當然不能領整天的薪水,啊我陪你跑這些地方都不算工作嗎?今天也是,檢察官問話的時間都不算工時。」他又從皮夾裡拿出一片葉子,「老闆娘只發一片茉草給我們,驅邪用的,你好歹發個紅包壓壓驚啊!就算包個六百塊都好啊!」
「你們老闆這樣不夠意思。紅包也不給、薪水也不發,不會做人啦!」同為被壓榨的勞動階級,我義憤填膺地應和他。
「你也這樣覺得齁!我也覺得他不會做人!我之前的老闆工資是算半天的,你早上或下午有到,我就給你半天的錢。現在的老闆是算小時的,下雨停工大家就沒薪水。說真的,我們來都來了,誰不想做整天啊?下雨又不是我們的錯。」
他數著手指頭,說就算不工作租金還是要付,所以他們能做就做,一週工作七天也不奇怪。為了存錢,他和旅社簽了長期租約,付一天兩百元的房費,中午吃工地的便當、晚上就自己泡泡麵。我問他有沒有妻小,他說自己離婚了,小孩就交給前妻照顧,但現在有個做檳榔攤的女朋友,他想和她一起生活。
「存錢就是想自己租一間房子⋯⋯」他描述著自己想像中的家,說在望高寮已經找到不錯的物件,就是租金高得令人猶豫。「早上五點就要起床、六點要到公司集合,真的太累了,常常訂了鬧鐘沒起床。平日沒人倒還好,像假日你們住進來就很抱歉,鬧鐘太小聲我起不來,太大聲又要把你們吵醒。」
「有了自己的房子,鬧鐘設多大聲都不怕吵到人。」
「你有女朋友嗎?」他把門打開透氣,一邊問我。
「沒有耶。」這問題誰問誰死。
「真是稀奇,你長那麼帥,怎麼會沒有女朋友。」他嘆了口氣,我也嘆了口氣。
「之前我和女朋友一起住這邊,但每天付兩個人的房價也不便宜,所以她就回老家住了。」他又把門關上。「這裡很潮濕啊,空氣裡都是霉味。望高寮大概會更潮濕吧,除濕機是肯定要買的了。」
「你有考慮和女朋友分擔看看嗎?兩個人一起努力,負擔應該會變小吧。」我問道。
他愣了一下。「沒有耶,我沒想過。如果她想上班的話,我會替她找工作,這附近的檳榔攤我都很熟,但我暫時沒考慮這部分。」隨後又笑出聲來:「這就是男人的肩膀吧。」
我們又閒聊了一會,關於兵役、工作、家庭。在成功嶺新訓時我對刺青仔從無好感,更有一位混混令我極其討厭;但面對這位與其有幾分神似的大哥,我意外地發現他頗負責任,無論是對遭遇困難的同事慷慨解囊、努力存錢清空債務、或是對之前與未來的家人。
「時間不早了,我先去睡了。你說你在醫院上班對吧?還沒分科?那等你之後選科,我再⋯⋯」說到此,他似乎也覺得奇怪,我便把他的話接下去。
「不用不用,請你永遠不要來醫院,大哥你好好保重身體。」
他爽朗地笑了。「你下次來這裡還見得到我,就代表我還活著⋯⋯不對,這也代表我還沒租到房子。那還是別見面了吧,哈哈哈!」
我也笑了,看著他一步一步地走上樓,露出手臂上大片的肌肉與刺青。那些,也許都是一個個值得傾聽的故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