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新北兵,難帶難教。」他們是這樣說的。
台上的長官正在宣布極其複雜又麻煩的紀律規定。口令、動作、服裝儀容、寢室內務,發下的單子上列著一百種扣分的方式,要是弄錯了幾項,哪怕你是什麼學歷什麼身分,都有可能被發配邊疆。
「除非你是總統的兒子。」長官戲謔地笑了笑。「不過如果你是總統的兒子,也不需要坐在這裡。」
愛心!服務!責任!紀律!從今天起的三個禮拜,我就是國家的奴隸,一隻每天期待著吃卡多利亞的豬。
我是替代役。
環顧身邊兩百多位光頭,這裡分成兩種人群:一般替代役和家因替代役,前者又區分為一般資格和專長資格。一般替代役是在服役前以學歷或證照提出申請,入營後依照訓練成績分發役別和單位;家因替代役則是因為父母高齡、已有子女等原因,可以就近在居住地的公所服役,無論表現如何都能回家當兵──說難聽點,因為他們沒在怕,所以搞事的大多是家因仔。
我身處的部隊是第十四中隊,以新北人最多、臺中人次之,剛好是全臺暴戾之氣最盛的兩個地區。肅殺的氣氛從第一天起就暗流湧動──不,不是因為大家都被理光頭髮、又穿著阿公牌內衣,看起來活像準備開幹的囚犯──而是那數不清的刺龍刺鳳、開口即來的三四五字經,以及動不動有人惹事的日常。後來我才知道,初來乍到之時兩大山頭早已彼此問候,不管是論拳還是論身後的老大名號,總之新北幫大獲全勝,壓得臺中幫垂頭喪氣、話語權盡失。
這邊的兵有多兇呢?例如整隊時發生口角,兩人就直接脫隊互嗆「幹,出來輸贏啊」;分隊長命令新兵大聲問好,那人便衝上前作勢要撞,邊瞪著分隊長邊嚷著「這樣夠大聲嗎?夠大聲嗎?」;用餐時間不服管教,站起來往台上叫囂「我要為弟兄爭口氣,你這孬種」;或是集合的時候有人吵鬧,便有人站起來高喊「智障嗎!幹你娘吵三小」。別期待長官出面管秩序,這裡的分隊長、區隊長也是替代役,他們被頂撞時比你還安靜,畢竟他們也不想在成功嶺門口被蓋布袋。
過了幾天,長官們終於找到與猴子們的相處之道,便是讓猴王管猴子。他們拉攏了一個自稱是某幫會的幹部、講話特別兇狠的傢伙,讓他管理眾人的秩序,交換條件是讓他繼續在軍中當大哥。於是他總能在上課時和小弟們自成一團、高聲談笑,集合整隊時可以姍姍來遲,操課時可以在安官桌聊天休息──只要在別人吵鬧時,他站起來大喝一聲,把大家管得服服貼貼就行。第一次大餐課時他們坐我旁邊,高談闊論著自己逞兇鬥狠的事蹟,一邊時不時伸手拿我鄰兵的糖去吃;吃完了又說一句「借你的糖吃吃。你會不會覺得我們很吵?哈哈哈!」鄰兵敢怒不敢言,把整盒糖交給他們後,便死死盯著手上的考古題不發一語。從此我倆上課都盡量往前擠,誓要離這群無禮的猴子愈遠愈好。
即使如此,還是有幾件事鬧大了。
替代役的新訓是禁止抽菸的,然而還是會有幾位癮君子私自夾帶,在無人的時候一起吞雲吐霧。長官們一開始總是好言相勸、睜一隻眼閉一隻眼,但猴子們總喜歡得寸進尺,直到某天部隊起床時整棟樓充滿菸味,才逼得上級不得不出手。先是花了兩小時全寢安檢,後來是在上課前突襲聞手指(每一班排隊上前伸出雙手,分隊長則像小狗一樣低著頭逐一地聞,那畫面實在令人忍俊不禁);好不容易洗打時間抓了個現行,孰料犯人們作鳥獸散混進人群,只好命令大家排成一列搜身,結果竟還是一無所獲。
「奇怪,進來不是都要安檢和收黑大,他們是怎麼帶菸還不被發現的啊?」我問鄰兵。
「平常安跟K都在藏了,藏個菸算什麼。」他斜著眼說道。同是家因仔,果然見多識廣。
貓抓老鼠的遊戲持續了一個多禮拜,笨蛋們終於自投羅網。那天是打靶練習,我們要在遙遠的模訓場上課,沒想到有兩人擅自脫隊,跑到一公里外的超商去買菸,結果身上的號碼衣太過顯眼,在櫃檯前被抓個正著。午餐時間,兩人被叫上台立正聽訓,並由中隊長發起進攻的號角。
「我之前反覆叮嚀,這裡是團體生活,要彼此尊重遵守紀律,有沒有?」
「但是,還是有人不重視團隊精神,我行我素,不尊重團體的其他人。」
「既然這樣,我只好動用同儕的壓力,請大家好好監督這兩位同袍。大家有什麼想說的?」
一時間,咒罵聲此起彼落。
「幹你娘!」
「早就警告過你們了!」
「就你們最厲害,把我們忍耐的人都當白痴?」
各種不堪入耳的髒話向二人襲去,中隊長不得不出聲制止,又問二人是否還會再犯。他們低著頭小聲地說不會,結果又引來那幾位大哥不滿的叫囂:
「幹你娘說什麼啦!」
「聽不到啦!沒吃飯喔?」
「會不會再犯啦!」
「不敢再犯了啦!」二人只能愈發大聲地回答,在一片怒罵聲中悻悻然地走下台去。然而事情還沒結束,中午時一群人聚在寢室外,依稀聽見他們說著「讓他好看」、「晚點處理他們」,下午時更集體遲到,幹部們看見也沒多說什麼。大餐課後,中隊長滿面笑容地上台,要大家冷靜一點。
「答應我,不要對他們使用暴力,大家兩天後就要離開了。」中隊長笑得十分虛偽。
「他們學不乖啦!」「我們一直被拖累!」猴群不斷鼓譟,罵完後便有人鼓掌應和,場面相當混亂。
「他們很害怕,想必已經學到教訓了,大家不要動用私刑,可以嗎?」中隊長又說。
我只覺得噁心。縱使我同意不守規矩的人應當懲戒,但長官無能處理,反而訴諸群眾暴力、甚至默許猴群私下解決,這種管理方式恕我不能苟同。下午四點,中隊長說兩人「主動要求上台道歉」,只見他們拿著稿子邊讀邊念,像極了恐怖分子槍下,被迫在攝影機前自證己罪的囚徒。
「太小聲了!」「沒誠意啦!」「下台!」不出所料,他們講沒幾句又有人率先發難。
「你們先動手就是不對啦!」台上的人也忍無可忍,抓過麥克風反嗆道。
「什麼動手?你有證據嗎?」幾位弟兄橫眉豎目,往前衝去作勢要打,中隊長連忙制止,要大家先聽他們講完。
後來兩人被逼著鞠躬數次,又承諾「再犯的話出去隨他們處置」,終於讓場面冷靜下來。樂於當戰地記者的同袍帶來消息,說那兩個臺中人午休時被新北幫圍毆,人家抓著他們的頭撞,硬生生把鐵櫃給撞出個坑。更離譜的是,說著再犯就任憑處置的二人,隔天趁著轉診時又請人代買香菸,被隨行的分隊長抓個正著,只得連夜轉去其他中隊避避風頭。想方設法也要抽到一根菸,不惜冒死也不能忍上一天的這兩人,也算是癮君子中的奇葩了。
在成功嶺的最後兩天是專業訓練,只有家因和特定役別的役男留下,各中隊剩下的人則合併到十四中隊管理。區隊長重新宣達夜間內務的評分方式,結果其他中隊的人們一臉懵逼──我才發現其他中隊是不評這個的!教學日間內務時,大家又異口同聲地說沒捲過竹蓆。他媽的!我備感震驚,居然他媽的只有十四中在評這個?我這十六天在凌晨四點半起床是為了什麼?
很快又到了午餐時間,分隊長照例在餐廳前帶隊喊口號。規矩是分隊長喊「進!餐!廳!」,新兵要高聲回答「責!任!紀!律!」,依序立正、轉向、立正、稍息,逆時針轉九十度;重複三次後,分隊長再喊「一路!」,新兵則答「服從!」並立正,之後排隊依序進餐廳。結果分隊長喊完「進餐廳!」,只有十四中隊的作出反應,其他人則愣在原地。
「吃個飯這麼麻煩的嗎?」我聽見其他中隊的竊竊私語道。
對啊,其他中隊竟然沒有這些規矩,吃個飯這麼麻煩的嗎?我氣在心頭,天知道地獄十四中隊的長官們是吃了什麼炸藥,搞出一堆整人的把戲,讓大家食不知味、夜不能寐。這時我看著一臉厭世的分隊長,想起了第一天同袍們說的話。
新北兵,難帶難教。
啊,果真是難帶難教,才需要那麼多的條條框框。管人類確實不用那麼麻煩,但管猴子就難說了!留下來的十四中同袍面面相覷,互相翻了個白眼,又嘆了一口氣──
唉,我們都被當成一群頑劣分子了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