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亮了。
真是糟糕的第一天,我心想。附醫實習從春節後正式展開,當時沒有多想就同意與人交換,現在想來真是傻得徹底。抽中自己不想走的科別、排定的第一志願還暫停實習;除了許多申請和活動必須回學校辦理,原有的假期也因每週都要回臺北面試,幾乎無法好好享受。
幾個小時前,搬進新民院區宿舍的晚上,這裡正不負盛名地下著大雨。宜蘭的天候潮濕冰冷,棉被下的床墊彷彿也積著一團濕冷的氣息,久久不散。棉被本身平凡無奇,不料身子一鑽進去,就像蓋上廉價小旅館裡總是讓人發疹的被褥,立即覺得奇癢無比。
但最可恨的,不是那盈滿跳蚤和塵蟎的床,而是關上寢室大燈以後,耳邊那永無止盡的嗡鳴。蚊子!這些該死的蟲豸!它們在耳邊反覆迴繞,揮之不去、打之不盡,數量簡直令人髮指。它們囂張地群聚飛行,在巴掌的範圍外肆無忌憚地攻擊:耳朵、鼻頭、四肢、脖頸⋯⋯凡是暴露在外的肌膚均不得安寧,這個時刻人類彷彿從食物鏈的頂端摔落,任憑這小小的節肢動物橫加宰割。即便我放棄般地躺在那邊,任其吸食我的血液,它也不屈不撓地用翅膀振動的噪音擾人清夢,竟是一刻都無法成眠。
凌晨兩點半,我和室友同時坐起,把床頭燈打開。「殺千刀的小王八蛋!」我在心裡怒罵道,雙手拍打得勤,卻是擋不住大軍壓境的折磨。室友按捺不住,凌晨三點出了門買了防蚊液回來,把身體上上下下噴灑遍了,終於在一小時後成功入睡;我不肯白用他的東西,結果就是被雙倍的蚊蟲夾擊,捱到凌晨五點、它們酒足飯飽之際,才得以恍恍惚惚地闔眼休息。
殺!殺!殺!被轟炸的前幾個小時,我滿心只希望把這些蟲豸趕盡殺絕。我要買支強力的電蚊拍,對著視野裡的每一隻痛下殺手,令它們燒焦、碎成齏粉才肯罷休。是,現在我是手無寸鐵,但我明日就要武裝自己!儘管嘲笑我的無力,今夜你是贏家,明日就換我以你們的屍體祭旗!
但我很快就累了。之後的幾個小時令人絕望,身心俱疲的我已是別無所求,想著我是犯了什麼過錯才淪落至斯。我為什麼在這裡、為什麼要讀醫學系、為什麼要在這個寂寥的冬夜裡,像血牛一樣被蚊蟲予取予求。我想著人生、想著選科、想著面試、想著未來生活、想著世界局勢、想著國家大事⋯⋯唉最後這項比蚊子氣人,還是別想了罷。迷糊之間,窗外的天空逐漸轉白,隱隱約約地覺得有地震,終究還是淺淺地睡去了。
天亮了。
第一天附醫實習,同學們分享著昨日與蚊子戰鬥的經歷,我才發覺我不是孤單的。有人把防蚊液灑得滿房都是,有人試圖封住窗戶的開口,有人赤手空拳與之對抗⋯⋯尤其Z的臉腫得像被蜜蜂圍攻過,不禁要為他的浴血奮戰獻上敬意。
我們向助教反映了蚊蟲問題,但暫時還沒能得到解決;下班打開房門,又是三隻蚊子撲面而來。戰鬥!戰鬥!四面楚歌是姑息的劍,只有戰鬥是生存的道路。起來!不願做奴隸的人們!把我們的血肉,築成我們新的長城!
總之我們去買了電蚊拍。馬特拉不拉,我們自己拉!等待是弱小的行為,主動出擊才是強者的思維。五金行販售的軍武意外地便宜,我付出去紅花花的鈔票,就是今日要讓敵人流乾的血。持有武力的我無所畏懼,今夜的我們士氣高昂;起來!冒著敵人的炮火,前進!一打開門,我便拿著電蚊拍往窗簾探去。
First kill!Double kill!Triple kill!
伴隨著我所期待的燒焦味,我把電暈的蚊子們扔進馬桶。等水面上浮著一層黑壓壓的屍體後,我往上頭拉了好大一泡屎,再統統沖進宜蘭的下水道。
今夜是我們的勝利。然而我心裡清楚,關上大燈以後,才是中華民族最危險的時候。我該沉住氣,昨日它們使我夜不成眠,今天我要讓它們見不著明天的太陽。蚊子,任何時候都要剿,不剿不行!沒有蚊子的宿舍,才是好宿舍!
我現在要出征 我現在要出征
它若是打不死 它總會回家來看你
我所以要出征 就因為這緣故
再見 再見 再見⋯⋯
各位同胞,我現在要和蚊子做一決戰,請各位為我祈禱,不成功,便成仁。我的血為了自己而流、為了家國而流,但絕不為那吸血的貪婪生物而流。晚安!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