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第〇〇〇號生態觀察日誌】
生物特性:
病態的完美主義。不信任手邊所有儀器,聲稱厭氧操作台會漏氣、微量吸管不精確、培養箱溫度不夠穩定、純水好像不太純。
行為表現:
走火入魔,害怕動手,發病長達一年,無已知藥方(含期刊論文) 。
個體敘述其紀錄本記有大量反覆試誤的筆記,卻沒有足以放入碩論的數據。
疑似有認知失調,例如擔憂有機溶劑會溶解濾膜卻經常未戴手套、對培養基汙染疑神疑鬼卻從未使用抗生素、極度省錢卻虛耗時間成本──例如為了湊滿滅菌釜而拖延實驗日程。
本次觀察發現個體極度焦慮,判斷原因為大五開學。區段考試可能加重症狀,請特別留意。
下次觀察日期:
隨時,嘗試以學習新儀器作為療法,雖然個體未必會信任。
實驗紀錄者:(簽名) 實驗日期:2019.9.9
本紀錄應定期由指導教授簽名確認。
距離升學考試已經五年了,我仍不斷想著當時的選擇是否正確。
Y大醫學系在五年前開辦了一個新學程,學生會在七年內修讀學士和碩士,畢業同時取得兩個學位,目的是培訓具備科研能力的醫師;課程將獨立於醫學系外,設計得更紮實、更重視基礎科學訓練。在校方大力宣傳這些美好願景下,許多高中生趨之若鶩,最終有九位通過篩選,而我,就是該學程第一屆的學生。
在學程的安排下,大四時我們將進入碩班就讀,大五則兼顧論文、國考和臨床醫學課程。前幾年懵懵懂懂地度過了,而充滿考驗的四五年級也終於從未來式變成現在式。曾經我們也對此懷有畏懼,但大抵時間就是這樣一個概念,年輕時懼怕即將迎來的挑戰,長大時回首都是過眼雲煙;曾經玩得轟轟烈烈的社團,在繁重的區段考試和研究進度下,偶而傳來的一點點消息,也已然惹不起心裡一絲漣漪。
我研究的對象是白老鼠。每天,我都要詳實記錄牠們的特性、行為、以及投藥後的反應,如果實驗條件有所偏差,就必須在下次實驗略作修正,直到成功為止。無論實驗結果如何,白老鼠的下場只有一種,因此做動物實驗的人都必須學會麻木自己;但我卻不由自主地幻想著,白老鼠在受盡這些折磨之時,該是什麼感受。
待在實驗室的日子略顯枯燥,若始終得不到有效數據,那更是讓人心煩意亂。在這裡,時間不全然屬於自己,有些事情勢必要妥協。老鼠應該要在四個小時後對藥物產生反應,但今天牠鬧了彆扭,我就得取消晚上排定的行程,可能是一場飯局、可能是一次練球,三不五時靠近飼養箱細心照看,等終於展現出藥效時,東方天空也已經露出魚肚白。由此睡眠剝奪成為常態、日夜顛倒成為習慣,我越來越少見到自己的室友,遑論和系上同學說上幾句話。
這樣究竟值不值得?我反覆問著自己,在學測考畢的那個春天,我是用什麼樣的心情、什麼樣的初衷選擇了這裡。那時的我肯定把這些考慮進去了,但一個不諳世事的高中生,在那個連投票都不被允許的年齡,是否足以消化所有想像得來的感受,去描繪未來數年的模樣而做出這般重大的抉擇?
我們在青春時做出了決定,但在這裡失去的不只是青春。疲倦、嗜睡、腸躁症是家常便飯,口腔潰瘍、體重下降、失眠等等則是熟悉的佐料。在一個因心律不整而驚醒的夜晚,我拿著聽診器聽著自己不成調的心跳,想著自己是不是要死了?每一次通宵都是有勇無謀的借支,但這位未來的醫師卻不知道自己還不還得起。
若真是天要降大任於斯人,除了勞其筋骨餓其體膚外,心志之苦應該是最讓人難受的。因著學制不同,我們只和同屆當了一年的同學,當他們披上白袍走入醫院,聊起天盡是病患、跟診、手術云云,我發覺自己的身影愈來愈淡,像是被人遺忘的鬼魂。偶爾人們想起我的存在,隨口拋來一句:「你實驗進度怎麼樣了?」我便沒好氣地回道:「這種問題就跟問女生體重一樣,沒禮貌。」其實不是禮不禮貌的問題,而是在問與答都不合時宜的當下,任何應對都顯得徒勞。
某次和朋友吃飯,他安慰我道:
「讀醫學系終究要耐得住孤寂。」
「但那種孤寂屬於所有人。」
我沒把話說完,我想同樣選擇這條路的他應該了解。孤獨和寂寞本是不同的兩件事,曲高和寡、高處不勝寒,自外於人群是謂孤獨;欲入人群而不可得,是謂寂寞。如此看來,孤身一人的感受,應該更貼近寂寞一點。
我仍一遍一遍地觀察記錄著老鼠的動靜,在如此長久而單調的生活裡,幾乎要成為一種儀式,安靜、寂寞、難以言說。某日深夜三點離開傳乙時,我見到圖書館外竟然有個發光的招牌,不慍不火的仿宋體讓人心情平靜,當那些苦澀和鬱悶都在此刻得到短暫的救贖,那也幾近是種神聖了。
去年剛進實驗室時,指導教授為新生們辦了場聚餐。席間她突然興奮地叫道,聽哪,餐館播放的是我那個年代的歌呢。那是老鷹合唱團的Hotel California,幾句歌詞似乎是這樣唱的:
歡迎來到加州旅館
多麼美好的地方
多麼可愛的面容
多麼美好的地方啊,如同當初學校所應許的,我們終將順利畢業、拿到學位、回到醫學系上課,隨後走入醫院、走向臨床,我們會努力成為一個好醫師,就像我們的導師一樣。年近六十的他在學校和醫院都位居高職,有時候我會想,醫術高明、教學熱誠,作為一位醫者莫若如此。然而我亦會想起,大一時他曾請我們看電影,看到一半卻被召回醫院讀X光片;期末的聚餐上,他匆忙把餐點用畢,抱起電腦就盯著螢幕辦公;中午便當吃到一半,桌上公文堆得比人還高,他手沒停過地一本本翻開蓋章⋯⋯看到一個人到了如此歲數、如此地位,卻還是被工作的壓力追著跑,而我們才正要走入這樣的職場時,那種生活同樣令人害怕。
天花板上掛著鏡子
冰上擱著粉紅色的香檳
她說,我們都是自願困於此地的囚徒
但就算害怕,總歸還是自己選擇的路,就像當時自己選擇這個學程一樣。何況哪個職業不是這樣?上班、下班、假日補眠,日復一日年復一年。況且我們幸運多了,可不是每個人都有機會在這種人人稱羨的行業裡胡思亂想,就像實驗室裡那位三十幾歲的研究助理,經常在加班到晚上十點後轉頭向我抱怨,都這把年紀了還拿這麼低薪、做這麼多事,真的很可憐──
放輕鬆,守夜人說,我們仍接待著旅客
你隨時可以退房離開
但你永遠逃不出這裡⋯⋯
「──真的很可憐,這些病人不是難得能走出去曬曬太陽、就是三五天就得回來洗腎,終身與醫院為伍。所以心理支持也是很重要的一環──」
我在打到一半的筆記前驚醒,上課打瞌睡或許是這幾年的後遺症吧,台上老師仍滔滔不絕地說著。
而我發覺實驗衣與老師身上的袍子,竟潔白得同樣刺眼。

★本文榮獲第二屆藍花楹文學獎‧散文組首獎
★刊登於藝文中心出版之文學獎作品集
【自我介紹】
豢養細菌的白老鼠,繼續活著便是好事。
【得獎感言】
身邊有太多寫作能力比我好的人,多謝諸位禮讓。
寫作若不能臨陣磨槍就只能誠實,如同努力生活般對得起自己就好。
謝謝所有在難熬日子裡給我溫暖的人,我會一直寫下去。
【評審意見】
有穩定的寫作技術,也有拉開來思考結構的能力,讓這篇的情節推進有了一層接一層的轉折。當你凝視著深淵,深淵也凝視著你。空間拉大,你即是鼠,鼠即是你,或是眾人皆是巨大實驗中的小白鼠也不一定。連安排的歌曲都一併進入這個迴圈,無路可出,無人可以離開。佈局十分細膩。(李屏瑤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