基訓太過無聊,在新兵手冊寫寫字是大頭兵難得的救贖。茲摘錄部分札記,替荒謬的日子留個紀念。
留頭不留髮,留髮不留頭!
自古以來,政府總喜歡叫人民剃頭;即使已經改朝換代,來到成功嶺的每個男人,終究還是要掉頭髮。不分高矮胖瘦、無論身分高低,在面露凶光的髮婆面前,通通得剃度出家、皈依國門。
許多人為了免去粗暴的削皮手續,早早就在入伍前自行剪去;理髮師聽我要「理光頭」,還懷疑地問不是理平頭嗎?其他人都是理三分頭喔?幸好我沒聽她的話,一抵達成功嶺,髮婆便把所有平頭仔抓去重新嚕了一遍;她還不死心地瞪著我的頭頂幾秒,才決定放我一馬。
⋯⋯嘖,質疑我的頭髮?我可是前一晚起床上廁所時,還被自己光頭的反光嚇到呢 ˊ_>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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落髮為兵的第一晚並不好受。熄燈以後,疲倦但難以成眠的痛苦襲捲了整間寢室──熾熱的天氣使大家心浮氣躁,防疫用的透明塑膠布阻絕了空氣流動,工業電扇奇吵卻吹不進絲毫的風。凝滯的空氣、悶熱的寢室、布滿灰塵與跳蚤的被褥,大汗淋漓的我們躺在早已溼透的床單,簡直人間煉獄。此刻我突然了解到枕頭、棉被上那些黏膩的汙漬是怎麼來的,前人想必也是每晚在疲憊和搔癢中向佛祖懺悔,發誓自己將做個好人,才從這裡逃出生天的吧。
沒想到,隔天長官便在台上宣布,在長期的爭取下,替代役訓練班終於裝了冷氣,而我們將成為第一批吹到冷氣的役男。
——佛祖顯靈啦!!!
在歷代學長們虔誠的祈禱(和政府終於撥了預算)下,冷氣終於在問世的一百多年後,成功引進了臺灣。結果兩天前熱到快中暑的新兵們,隔天早起時都在打噴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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成功嶺上的餐食分成兩種,常備役吃的是由伙房兵煮的大鍋菜,替代役吃的則是「卡多利亞」這間公司供應的團膳。卡多在臺南算是有頭有臉的便當廠商,但在極度有限的預算下,役男們入口的東西,只能無限逼近於廚餘。
我算是好喙斗了,但這裡的團膳總能不斷刷新想像。有次卡多的代表前來大內宣,聲稱他們的食物絕不添加味精、雞粉、鮮菇粉等調味劑──我能理解,畢竟味精也要錢,但如果你們能加點鹽巴,那就更好了⋯⋯
原以為卡多只是難吃,結果食安也堪憂。某天晚餐出現了腐壞的雞肉,威力強到分隊長湊近一聞,便立刻轉頭作嘔;好奇的人們見狀紛紛衝去「聞香」,再一邊乾嘔一邊咒罵。一時間逐臭之夫絡繹不絕,直到分隊長打斷興奮的人潮,大家才意識到一個可怕的事實:這飯是吃不得了。我盯著盤中那塊看起來很正常的肉,開始衡量該餓肚子,還是拉肚子⋯⋯
在一片鼓譟和騷動中,上頭最終把廚師請回來加班,據說那天的宵夜是最接近人類食物的一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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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今天的晚餐應該不錯。」鄰兵略帶興奮地看向餐廳。
「你怎麼知道?」我問他。
「至少狗肯吃。」他指著在水溝旁吃著廚餘的小黃說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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基礎訓練結束後,生活協助役需要續留成功嶺兩天,稱為專業訓練。因為名義上是兩段訓練,所以即使是在同處受訓,我們還是得經歷類似「離營」跟「重新報到」的手續:也就是清空寢室,把床組搬到儲藏室暫存,然後再拿出來重新鋪好;把寄存的行李袋取出,把東西通通拿出來檢查,然後再全部收回去。我們目送同梯離開後,不一會便下起了雨,彷彿是上天憐憫我們還要在這可悲的地方待上兩天。
從五點半的起床號開始,這套「出黑大又入黑大」的流程竟然花了四小時才結束,整個早上就是「收好一切物品,然後再恢復原狀」。我的早起真的是毫無價值。同樣受難的同袍陰惻惻地笑著,瞇著眼看向我說:「國家是這樣對待我們的。不如來幹一票大的?我很了解工程結構,不如我們把雪隧給炸了?還是總統府好呢?」我聽得冷汗直流,只能苦勸他,冤有頭債有主,要找就找役政署⋯⋯(單押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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替代役的晚上也是要站哨的:一班三人、每班一小時,在寢室外的長廊上站崗。對許多人來說,半夜被挖起來在黑暗中呆站、與蚊蟲搏鬥,其痛苦不下於白天的操練。
咦,這不就是值班嗎?一開始我並不放在心上,畢竟醫師早已習慣一週有幾天要醒著過夜,各位平常都過太爽了,以為晚上就理所當然該上床睡覺。
——讓世界感受痛苦吧!第一次站哨的隔天,見到鄰兵們一副想死的樣子,我確實有點幸災樂禍。
後來我發現這沒那麼簡單。由於要早起整理內務,一晚只睡個六小時是常態,扣掉站哨和前後換裝的時間,值勤的日子便只餘四個多小時的休息。若是分配到爛班表(例如就寢後或起床前兩小時),那更是剩下三四個小時——當兵甚至沒有PM off啊。
更糟糕的是,這時新冠疫情又開始蔓延了。因為某個寢室幾乎全滅,幹部便要我們去支援三樓崗哨;眼見民怨四起,他又急忙補上:因為哨表會重新調整,有可能站得比之前還少哦。我尋思是數學不好才能當長官,還是他真把我們當三歲小孩騙?崗位不變而人員減少,是怎麼排才能讓值班變少?
最後在十八個晚上裡,我整整站了五哨;問了另一中隊的同袍,他說自己只站過兩哨,我一口老血差點沒吐出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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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替代役中,「醫師」屬於特別的一群。除了在EMT考試時立於不敗之地外,在選擇役別時也有優先權。
上課時,鄰兵總拿著EMT1的考古題猛背,說是題目偏難,有許多數字要記。我一邊替他加油,一邊又狡猾地心想:「愈難愈好!最好全部都考醫學知識且不考考古!」雖然我倆的成績根本不互斥,但論及考試,醫師還是有無聊的競爭心態。
⋯⋯結果藏了半天,第一堂EMT時身分就曝光了。同袍們見到身旁的傢伙是醫師,紛紛倒抽一口氣,那場面彷彿是小當家亮黨證一樣,登場都自帶特效。日後我的稱呼便從「176」變成了「醫生」,鄰兵總帶著崇敬的眼神前來攀談,或許是這時代難得殘留對醫師的敬意了。
然而,縱使我們在上課時享盡紅利,考試上卻沒討到多少便宜。教官所謂的「考前猜題」,根本是把整張考卷從頭念到尾,連答案一併講了;再留個十分鐘讓你翻翻書,便直接開始考試。我下巴都要掉下來了:就這?這就是我國核發EMT證照的嚴謹度?結果更讓我吃驚的是,題目答案全都洩光的情形下,居然還是有人拿四十分!這是考試時暈倒了嗎???
考完之後結算在營成績,也許因為在基教扣了點分,反而小輸鄰兵一點。他說這輩子第一次考贏醫學系,決定要重考大學XD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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役別徵選,又是醫師的主場。
在子傑的強力推薦下,我早早就到雲林縣的隊伍中卡位,結果根本沒招滿,白卡了。
所幸經過承辦人如娟姐的努力遊說,終於湊滿六個需用名額,分別為縣政府民政處四名、大埤鄉公所一名、石榴國小一名。縣政府的職務明顯較搶手,原本如娟姐要大家自行分配,但當她得知六人中有三人是醫師後,立刻見獵心喜,直接將我們全拉進了縣政府。子傑當年可能真的太好用了⋯⋯
總之,在入伍後的第十天,我也和家因仔一樣定下了去處。基訓成績再也與我無關,現在的我就是五星上將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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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四天,模擬射擊訓練。
上課前,少校教官面露笑容,要大家坐得輕鬆點,但上了靶場務必嚴肅。因為位置擁擠,我便縮起身子、跨腳而坐,結果一翹起腳來,士官長就走了過來。
「你!就是你!上課翹什麼腳?」
「報告教官,剛剛少校說大家可以坐得輕鬆一點⋯⋯」
「還頂嘴!坐得輕鬆代表可以翹腳嗎?你學號多少?名牌露出來!」
我備感無辜,明明其他人也正盤腿、翹腳,偏偏挑上我殺雞儆猴。之後上課時總心神不寧,實在令人沮喪。
想不到午餐時,中隊長突然叫停大家用餐,一臉嚴肅地在台上發話。
「我反覆叮嚀各位,這裡是團體生活,大家遵守規矩、彼此尊重。沒想到,還是有人不重視團隊紀律,我行我素!沒辦法,只好動用大家的力量,一起嚴格監督他們。」
我嚇出一身冷汗:乾,我只是翹個腳,沒嚴重到要被公審吧?
──結果是兩位役男偷抽菸,被拉上台給眾人叫罵一輪。媽的嚇死我了。
「看來今天還不是五星上將。」鄰兵笑道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