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陽明紀事

第一屆藍花楹文學獎《杯狀細胞》

發布者: Kenny Hong 2019-05-13
2019-05-13 368 次觀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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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早起來,他覺得喉嚨不太舒服。

二十年來大大小小的病痛,足以讓他辨識這種異樣感:感冒、著涼、生病前兆,總之就是起床後吞下第一口口水,心裡便會驚叫不妙的那種感覺。小時候天真,以為只要從嘴裡拉出卡在那裡的東西就好,什麼發炎、免疫反應、扁桃腺之類的玩意兒,都是長大後才漸漸曉得。

裝了一杯溫水喝下,堵塞的感覺依然沒有消失。刷牙時吐出的唾沫是黃綠色的──厭氧菌感染、嗜中性球、髓過氧化物酶等等名詞瞬間從腦海閃過,他不禁皺了下眉頭。身為一個醫學生,對這些症狀完全不該大驚小怪,也很清楚這是怎麼一回事,小毛病,休息就好。下意識地套上稍厚的外套,同時再給自己倒一杯溫水,翻開眼前堆積如山的組織學共筆,現階段有更急迫的事情得處理。

杯狀細胞:單層柱狀上皮細胞,在管腔中分泌黏蛋白以形成黏液,上寬下窄、染色後呈空泡狀,故稱杯狀細胞。

真是討人厭的東西。他翻了一下白眼,為什麼二十一世紀的人還要學組織學呢?其他醫師把器官拿來做切片時,難道不會標註這是胰臟、那是肝臟嗎?病理學也是,電腦辨別得都比醫師還要準確了,何必還要學生從花花綠綠的色塊中,認出連老手都未必確診的病灶。還有影像診斷,那簡直就如玄學般漫無邊際──噢,一不注意就分心了,再怎樣抱怨醫學教育的落後,也不會讓他從邪惡的出題老師手上多拿兩分,還是背考古題實際。

單層柱狀。單層立方。單層鱗狀。偽複層柱狀。移形上皮。枯燥的名詞進入視網膜、傳到視覺皮質後就此消失,兩個小時的背誦似乎毫無收穫;更惱人的是,喉頭不適的感覺令他無法忽視,抓起水壺卻發現裡頭早已空了,只好委屈自己起身走走。讀書好無聊啊──他長長地吐了一口氣,醫學系的生活就是不斷地強記、考試、然後遺忘,周而復始,毫無意外。從加袍、公祭、實驗考,到肌肉、心臟、腦科學,早起去教室拿共筆、中午要不要去看大體,時間對人們的定義,越來越狹隘。

還是合唱團好玩,他拿起桌上的相框,看了看又擺了回去。雖然要記好多歌詞、要練習鋼琴和發聲、或是準備期末的演出,但那樣的日子有趣多了。每天都有不同的花樣,說是不務正業好了,他也玩得心安理得:拜託,未來病患才不會希望治療他們的人,是從來不懂得享受生命的無聊傢伙呢!而且,社團裡有他最重視的學弟妹們,每當她們露出閃亮亮的眼神呼喚他,他便願意為她們付出一切。花時間照料這些人,比囫圇吞棗地背誦什麼柱狀上皮,還要有意義得多。

你在我們的愛裡成長,你應該學習去愛──社團送舊那天,直屬學姊這樣和他說道。他想自己已經了解什麼是愛,愛是無條件的付出,是願意傾聽的耐心,愛是永不止息。抓緊時間瀏覽完重點整理和考古題後,他打算小睡片刻,答應社團的學弟今晚十點要和他聊聊心事,可不能帶著一絲倦容去赴約呀。

杯狀細胞的主要功能為保護黏膜組織,其分泌的黏蛋白可修復及替代舊有的黏膜層。呼吸道受到外物如灰塵、過敏原刺激時,分泌會加速,並透過纖毛加以排除。

相較一年級的「小孩」、二年級的「家爸」、「家媽」,三年級以上的學長姐,社團裡習慣叫「老人」。他很喜歡這些稱呼,生命的意義在於創造宇宙繼起之生命──那些名詞擁有一種生生不息的感覺,如撲動的心臟、遞嬗的季節,一代傳承一代;家爸家媽得負起教學的義務,老人則守護著小孩們、留意他們的心情,比起監督的責任,更像是一位陪伴者。

例如今晚的P,早早預約了他的時間,慎重得彷如預約一位行程滿檔的牙醫師。

「咦,學長你感冒了嗎?」很快地,P注意到他的聲音不大對勁。
「好像有點著涼,呼吸道怪怪的。」
「學長不要太操勞啊,每天都要聽這麼多人的煩惱,自己的身體還是要顧。」
「沒差啦,你們不要一天到晚出事,我就不用那麼辛苦啦。」他說道。最近確實是個多事之秋,有小孩撐不下去退社、幹部為了工作分配爭執,在聽了至少十八個小時的抱怨和訴苦後,他開始懷疑自己是否比正牌的諮商師還要過勞。誰都可能是誰的過敏原──某個學妹曾這樣說道,他也承認人和人之間的情感糾葛,可不比那搔癢的紅斑好受。

夜還很長。小教室的燈光一閃一閃,隨句子裡激烈的控訴明滅,他想勸眼前的P冷靜一點,別像頭上那盞燈一樣燒得熾熱,會燒壞的。又或者,當他聽見窗外傳來沙沙的雨聲,便擔心著P不知道有沒有帶傘過來?要是淋到雨可不行,他依稀想起自己就是在相仿的夜晚、相仿的雨中跑回宿舍,才落得現在受苦的窘樣⋯⋯

聽著聽著,他竟不自覺地恍神了。對面的人說,他聽,偶爾給出感同身受的安撫,類似的場景一再重複,強烈的既視感讓他的腦子嗡嗡作響,終而不由自主地抽離。停下來!他想大叫,就像不停拔著仙人掌的刺,扎在自己的身上,直到扎進某個不知名的穴道,痛的感覺突然便麻木了。對面的人還在說,但他不在場了,P必須要停下來。

他沒有叫出口。那些字句和越來越多的黏液一起梗在喉頭,像是沒打出來的噴嚏。P對著失語的他又說了好久好久,並未意識到落下的水珠已然沉進寂靜的湖底,他則像是旁觀者一樣,觀賞著由自己演出的一齣啞劇。與P告別後,他獨自坐在漆黑一片的系館,三層樓的建築剩下他和規律的呼吸聲,試著回想方才對話的所有細節,但思緒卻愈來愈慢,最後索性什麼都不再想,盯著空無一人的走廊發愣。

他忘記自己是怎麼拖著腳步回到寢室的。室友們都已沉沉睡去,他坐在桌前猶豫片刻,還是決定把桌燈打開:今天聊太久了,失去的光陰得靠漫漫長夜來補。他很清楚自己是多年來的特例,照常說三年級就是社團人的極限,之後的日子該放手讓她們去飛;但是又百般放不下,這幾年各社可都是風雨飄搖,沒有人支持她們怎麼行啊?何況他只是回去探望,幹部的事絕不會插手,真的。他在心裡默默畫下一條界線,不會有錯,雖然熬夜似乎讓自己的小毛病稍微惡化了、頭也有點昏昏沉沉⋯⋯只是回去看看而已,一切都還過得去。

我是一個老人,我應該學習去愛。在濃烈睡意襲來的一瞬,他喃喃地說著,如同囈語。

杯狀細胞的不正常變化與疾病有關。例如過敏性氣喘中,細胞激素促使此細胞組織變生,導致黏液分泌過多並堵塞呼吸道;各類鼻炎中,亦可見到此細胞增生的病理特徵。

身為早該隱居的大四生,他發現自己回去得異常頻繁。老屁股賴著不走是所有社團的死敵,午夜夢迴他會偶然驚起,擔心這份留戀終將變質;但大二的學弟妹向他撒嬌,要他千萬別想太多,大家都很歡迎他回來。他也懷疑自己是否成為直升機父母,過度的呵護無異扼殺化蛹中的蝶;大三的成員們卻主動找上他,希望他協助解決一些棘手的麻煩。既然如此,他便心安理得地坐下替他們伴奏,悠揚的旋律就和他的傾聽一般,永不止息。

不過,近期狀況有些不同。T和C為了細故開始冷戰,兩者對彼此多有怨言,C甚至一怒不願參加成果發表會。半夜收到訊息他有點洩氣,她們倆可是這裡最重要的支柱,一旦水火不容,社團還不鬧個天翻地覆?

兩人分別約了他出來,都有滿腹委屈亟欲訴說。他夾在她們之間,多說兩句如同偏袒、少說半句即是淡漠,一時之間竟慌了。說到底他也只比她們虛長一歲,若愛恨嗔癡的糾纏不清是千古難題,他何德何能扮演上天的角色,去定奪孰是孰非?但他可是老人哪,那個被賦予看顧眾人情緒、解答一切疑問的角色,那個宛如黑洞般,吞噬所有負面情緒的存在⋯⋯

他決定用自己的方法解決問題。面對它、接受它、處理它、放下它──他想起證嚴法師著名的靜思語,告訴自己盡人事聽天命,一切都將會好轉。她們在他的愛裡成長,應該會懂得什麼是愛。


兩個月後的一個凌晨,他從床上驚醒,胸悶的感覺仍揮之不去。是做惡夢嗎?但他確實感到呼吸困難,而且每次張口吸氣時,喘鳴的聲音十分明顯。喝了不知多少的溫開水,咳嗽的毛病沒有緩解,他也搞不懂是哪裡出了問題:感冒?未免太久了。流感?之前打了疫苗。不會是肺炎吧?別嚇唬自己了。

敵不過醫學生慣有的猜忌,他去附近的診所掛了號。看診的何醫師是同校的學姊,她和藹地微笑著,聽診器則在斜方肌和肩胛骨間的三角地帶游移。「Allergic asthma,」一審判決出爐,被告放棄上訴。向藥師接過藥袋時,共筆裡的文字在他眼前浮現,考後未能格式化的記憶,清晰地從腦海深處躍起。支氣管平滑肌肥大、杯狀細胞增生,導致黏液增厚、呼吸道阻塞⋯⋯他很肯定藥物會起作用的,只要按照醫囑好好服用,半夜他就不會再因鼻涕倒流的症狀輾轉反側,不會在看學弟妹排練時咳得慘烈,也不會時時感到胸悶──沒有時間可以浪費了,源源不絕的黏液,就要把他給淹沒了。

或許淹沒他的不只是黏液。他注意到在他插手那起紛爭之後,T在學餐躲了他三次、P對他的探望變得冷淡,C甚至沒再讀過他的訊息,雖然老人們向他保證所有事情都將回到正軌,他還是一頭撞進迷惘的漩渦裡,忘記自己為什麼還在這裡。他無可避免地聽到人們的碎語,關於他的介入、關於T的遷怒,他明白在他強勢的作風下,那些刻意的冷漠,將是日日夜夜嚙咬著他的副作用。

他想起呼吸道中的杯狀細胞,平時任勞任怨不曾稍歇,但現在的他,恨不得它從此消失。

喉嚨的異樣感突然湧上。他使勁地咳了幾下,像要把裡頭的杯狀細胞給咳出來。

第一屆藍花楹文學獎頒獎典禮(圖:吳欣倪)

★本文榮獲第一屆藍花楹文學獎‧散文組佳作
★刊登於藝文中心出版之文學獎作品集

【自我介紹】
不務正業的醫學生/研究生,喜歡看戲和寫作。
夢想是為這個世界持續帶來溫暖。

【得獎感言】
把煩惱寫在沙灘上,海浪會把它帶走。如果我不是寫在沙灘,而是⋯⋯

謹以此文默禱,
願我愛的人平安快樂;
願纏繞的結均能解開;
願我的呼吸道得以順暢;
願如細胞默默耕耘,而不再悲壯。

【評審意見】
作者以冷靜的醫學知識,鋪陳篇名作為貫串全文的意象,貼切地隱喻想要幫助別人、卻吃力不討好的半熟青春煩擾,就像杯狀細胞感知外物啟動防禦機制,分泌過多的黏蛋白,也就是痰,最終只卡住了自己。(王文娟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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洪邦喻 B.Y. Hong

洪邦喻 B.Y. Hong

我是邦喻,今年28歲,金牛座。
臺北榮總家庭醫學部住院醫師。
國立陽明交通大學醫學系醫師科學家組、
暨臨床醫學研究所碩士畢。

希望自己成為與眾不同的醫生,
喜歡用不同的形式和自己或他者對話。

自許是一個創作者,腦袋總有點子在醞釀;
近年跳進ACG的坑,熱衷於現地參戰與聖地巡禮。
期許自己在承擔白袍的重量時不忘初衷,
朝自己的理想努力邁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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