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是個幸福的樓層。
提到醫院,一般人想到的都是生病、受傷時的痛苦。大乘佛教說人生八苦,比如生苦、老苦、病苦、死苦⋯⋯由於諸行無常,一切經歷是苦;人生在世,唯有生老病死是必經之路,故生乃苦之根源。而苦樂相生、兩者本是一體,在醫院這種見證諸苦之地,放眼盡是老弱病殘、愛憎別離,因此唯一會有新生命到來的產房所在,便私自稱它是幸福的樓層了。
第一次親眼見到的生產是自然產。產前幾小時,總醫師每隔幾分鐘就到床邊檢查子宮頸開口,一邊鼓勵孕婦深呼吸、多用力;只見那位準媽媽披頭散髮、大汗淋漓,脹紅了臉配合學長的指示出力,不時停下動作大口喘氣。即將臨盆的那一刻,總醫師一聲令下,護理站的人們全部出動,把孕婦推進產房,由主治醫師親手將嬰兒接生出來。手術台上的人幾近虛脫,下半身還不斷湧出混雜血液的羊水,旁人看來這模樣實在狼狽,不過對在床邊不斷安撫她、替她擦汗的丈夫而言,無疑是美麗的一刻。
都說看完生產後會想回家擁抱母親,此傳說絕非虛言。後來也見識了剖腹產,打了局部麻醉的產婦清醒著,卻沒有上次那位的緊張感;她一邊談笑風生,老師和住院醫師一邊下刀將肚皮、肌肉、子宮依序劃開,優美而快速。我站在第三助手的位置,和學長們一起把嬰兒抱出子宮,再小心翼翼地遞給接手的護理師。那晚的生產以陳大夫完美的縫合告終,只見他用鑷子輕輕地將兩側皮膚夾上,產婦的腹部便船過水無痕,看不出一絲動刀的痕跡。太美了,實在鬼斧神工!暗自心想要是以後娶妻生子,我真想讓陳大夫來替她接生。
來到此地生育的人們,大多是掛著幸福的笑容離開,然而生產不全都是喜悅的事。俗語說「生得過麻油香,生不過四塊板」,早年生產風險大,出血、感染隨時會要了孕婦的命;即使是醫療發達的現代,高危險妊娠仍是準媽媽們的惡夢,更別提難產、羊水栓塞等考驗產科醫師的急症。分娩過後,養育小孩也從來不是件簡單事,看著教科書裡詳盡而謹慎的照護細節,不禁懷疑如此弱小的物種是如何迭代至今。
婦產、小兒科讀得愈多,就愈覺得順產與成長是多麼不容易的事。能夠平安長大,實在是我莫大的幸運,即使我們一家的生產都不是那麼順利。
我父親出生時因為體型過大而難產。據阿嬤所說,醫生原決定放棄胎兒來保住母體,但要簽手術同意書時阿公跑去抽菸逃避,讓醫師遍尋不著;最後硬是用產鉗夾出,人是活下來了,卻傷了左眼留下弱視的後遺症。小時候不哭不笑,也有幾次昏厥的經歷,一度懷疑傷及腦袋;甚至曾在大人泡牛奶時,誤食電瓶液而在鬼門關前走一遭,整個縣市找不到人願意診療,直到央求認識的醫師「死馬當活馬醫」下才撿回性命。
我和弟弟則有臍帶繞頸的問題,他四圈、我三圈半外加前置胎盤。第一胎難產時母親向神明許願,若能平安生產就吃早齋;第二胎又許願終生不吃牛肉。後來兩人都安然降生,母親也守戒至今,從此半日不碰葷食、也沒再嘗過她愛吃的牛肉麵。現在她腹部上的剖腹產疤痕仍清晰可見,古人稱生日是父憂母難之日,可子女讓父母擔憂的日子又何曾少過?
小時候我兩次摔到頭。一次和跨年的倒數完全同步,在西元1999年和2000年間的那秒從床上翻下,摔過了一個千禧年;一次從雙層床的上鋪沿著滑梯溜下,以頭著地。媽媽回想那次意外後我開始嘔吐,嚇得她們趕緊把我送去急診,幸虧檢查後一切正常。
「摔了這兩下還是能考上醫學系。」
「沒摔的話,也許比愛因斯坦更聰明呢。」
科學大概沒辦法驗證頭殼摔個幾次,會不會讓世界少了一位天才;但至少確定了兒童沒那麼容易發生腦創傷,這是多麼脆弱卻又堅強的生物啊。我想我確實是無比幸運的人,除了長得矮了些沒有別的缺陷,總算是健健康康地活到今天。
在醫院待得太久,容易以為全世界的嬰孩不是臥病在床、就是自幼體弱。在兒童外科的門診,一對夫妻抱著嬰兒進來,說是要來重放鼻胃管;只見小孩大哭、掙扎,躲避著他不過擺脫半日的管子,最後還是束手就擒,順帶送了住院醫師滿手逆流的奶液。看著媽媽熟練地貼上宜拉膠固定管路,我鼻頭一酸:是什麼樣的詛咒,讓這對父母在理應享受餵乳的喜悅時,卻只能把配方奶灌入鼻胃管,再看著孩子反覆把奶水嘔出?
又或是在病房遇到,大有來頭的張小弟──他是全國最小的肝臟移植者,出生二十五天就換肝。當年臺北榮總的移植團隊在兩週內接連打破臺灣、越南的最年輕換肝紀錄,無異是我國雄厚醫療實力的展現;但如果他的爸媽可以選擇,我想他們寧願不要讓孩子成為「奇蹟」,只要他健康長大就好。可惜這樣的病例不過是冰山一角,兒童外科的辦公室擺著一本紀錄冊,上頭是幾百位做過換肝手術的小孩,姓名、出生日期、手術日期⋯⋯在萬分之一的盛行率下,那些都是出世後就和醫院終生為伍的人,而這不過只是其中一種先天疾病而已。
在醫院裡,我們常看見病況嚴重的患者,想著他是否做錯了什麼才會受苦如斯;然而正有一群病人,完全斬斷了我的胡思亂想,徹底明白有時生病不須理由,僅僅就是命運使然。他們的身軀太小,不適合躺進醫院的大床;他們的壽命太短,不應該於此地長居。
最近我聽起同學說道,兒科病房的護理師們似乎都做不久,每次經過都能看見新的面孔──「大家習慣給長者送行,卻不忍見到孩童死去。」他下了這樣的結論。我不知道這個傳聞是否屬實,但總隱約覺得能夠理解。這是個幸福的樓層,卻仍隱藏著許多不幸的故事;產房和新生兒加護病房隔著走廊遙遙相對,在走道彼端的深處,傳出新生命的第一聲哭號時,另一頭又有一位小天使靜靜離開。
而我們留在此地,給那些朝著相反方向邁步的生命,同樣畫上了代表出院的標記。

※本文獲「滕紹瑾女士文學創作獎學金」獎勵。此獎項為王小滕老師紀念其先慈滕紹瑾女士所設,故以此文投稿參賽,向所有辛苦的母親致上最高敬意。國立陽明交通大學擁有作品發表權,本文已獲授權刊登,其他轉載需獲本人及校方同意。